阿婆手上的动作缓了缓,目光似乎飘向了棚外迷蒙的雨幕,眼神悠远而温柔。“年轻时候啊,”她轻轻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竟透出几分少女般的羞涩,“可不是这副样子。头发要烫得卷卷的,穿上最好看的阴丹士林蓝旗袍,配着玻璃丝袜,”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丝滑的触感,“还有一双小小的黑漆皮高跟鞋,鞋跟也细着呢,走路哒哒响。那时候,我家老头子总说,他婆娘是镇上顶顶好看的。”
篾刀轻轻刮过竹条,发出柔和的沙沙声。“可惜啊,好日子不长。囡囡刚会叫爸爸,一场急病,人就没了。”阿婆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林薇却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深埋数十年的痛楚。“天塌了。家里就剩我和襁褓里的娃,还有一屁股他治病欠下的债。穿旗袍?踩高跟?想都不敢想咯。饭都吃不上,哪还顾得上好看?”
她拿起剖好的篾片,手指灵活地开始编织篮底。“没办法啊,人得活下去,娃得养大。就想起娘家爹会点篾匠活,硬着头皮,把那些漂亮的衣裳鞋子收进箱子底,换上粗布衣服,拿起这篾刀,跟着老篾匠学。”阿婆的手指在篾丝间灵活穿梭,那布满老茧的手此刻显得无比灵巧而有力,“一开始笨啊,篾刀不听使唤,手被划得都是口子,编的东西歪歪扭扭没人要。可想着家里的娃饿得哭,只能咬牙挺着。白天学,晚上练,手指头肿得像萝卜,疼得钻心。慢慢熬,慢慢磨…手熟了,东西也像样了。就靠这个,”她拍了拍膝上半成品的篮子,“挑着担子走村串巷,换点米粮,供囡囡读书。再难的时候,也没想着去求谁可怜,自己这双手,总能挣口饭吃。”
雨声似乎小了些,棚内只剩下篾丝交织的细微声响和阿婆平缓的叙述。“囡囡争气,书读得好,后来去了大城市,成家了,生娃了。”阿婆脸上的笑意真切起来,“总接我去住,高楼大厦,亮堂得很。住不惯啊,还是惦记这小院,这竹子,这篾刀。”她拿起篾刀,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被岁月磨得光滑无比的木柄,“它们陪着我熬过了最难的日子,有感情了。现在编东西,不为卖钱,就图个心里踏实,手上有活,日子就有声气。那箱子里的旗袍,囡囡给我收着呢,说等我大寿再穿。高跟鞋…怕是穿不动喽!”阿婆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声驱散了棚内最后一丝阴霾。
林薇听着,眼眶微微发热。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泞的华伦天奴丝袜,那昂贵的脆弱,在阿婆用一生诠释的“能屈能伸”面前,忽然有了全新的含义。精致并非不能沾染尘埃,而是在尘埃中,依然能保持内心的光亮与韧性。就像阿婆,放下了旗袍丝袜,拿起了篾刀竹条,生活从云端跌落泥泞,她却用柔韧的篾丝,为自己和女儿编织出一方踏实的晴空。
“阿婆,您真了不起。”林薇的声音带着由衷的敬佩。
“有啥了不起的,”阿婆笑着摇头,手上的编织却不停,那竹篮已渐渐显出圆润饱满的形状,“过日子嘛,就得像这竹子,该直的时候直,该弯的时候弯。心里头那口热气儿别散,再难的路,也能趟过去。”
雨渐渐停了,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嗒嗒声。云层裂开缝隙,金黄的阳光如同探照灯般斜斜地射入破败的棚屋,恰好落在阿婆布满皱纹却安详平和的脸上,落在她膝间那青黄交织、泛着温润光泽的竹篮上,也落在林薇沾满泥点、却依旧包裹着修长双腿的丝袜上。棚内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草木灰的陈旧和新鲜竹篾特有的、沁人心脾的清香。林薇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洗涤心灵的力量。
阿婆放下手中的篾刀,拿起那已经完工的小竹篮。篮子不大,却编得极其精巧,六角孔眼均匀细密,青篾与黄篾交错,形成朴素又雅致的纹路。边缘收口处,篾丝被巧妙地回折缠绕,光滑圆润。
“拿着,囡囡。”阿婆站起身,将小竹篮不由分说地塞到林薇手里。那篮子触手温润,带着竹子的天然凉意和篾丝特有的柔韧感,沉甸甸的,是手艺的分量。
“阿婆,这…”林薇受宠若惊,想要推辞。这篮子虽小,却凝聚着老人的心血与时光。
“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阿婆摆摆手,打断她的话,笑容慈祥,“看你是个好孩子。路上装个果子点心,轻巧方便。记着阿婆的话,人呐,得像这竹篾,经得住水火,才活得韧实。”她粗糙温暖的手轻轻拍了拍林薇的手背,那触感带着岁月的磨砺,也带着长者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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