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贵?譬如这苑上的草木,烧了一批自然会长一批,尔等只不过是新长出来者罢了,早晚会成为今日般的灰烬。人间岂有百年富贵,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马源逐渐平息下笑容,喘着气指向外头。单论他的这句话而言,大有名士的潇洒风范。
“那也胜过汝辈万千。”司马越眯着眼睛骂道。
“陈县令,当初你私下找我,开出来背叛主人家的价码,你还记得吗?不吝赐好绢百匹为赏,这可是能买到的巨额财富,可真大方啊!”马源话锋一转,忽然仰天作沉思回顾状。这话一说出口,解开了所有的疑窦,引得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陈舆。
“哪,哪有此事!”陈舆彻底抛开怜悯,急切否认。
“诬陷县官,罪加一等!”庾纯斜眼威吓道。
“是啊,可别诬陷!”司马越捏了捏鼻子。
“死?我现在还会怕死?”看到对方的反应,马源不禁咯咯直笑,感慨万千得说道:“用钱收买?我在这苑囿不缺开销,陇西王府指头缝渗出来的残羹剩饭,都抵得上中人之家百倍有余。我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你答应恢复我的姓氏、家世,以及早已荡然无存的声名!”
“家世?”陈舆皱眉琢磨,好半天才记起来自己说过。
“你那是锦上添花的无心之言,我却奉为圭璧般珍惜,真是可笑的一件事情。也是啊,你当时何曾问过。”马源先是一顿,继而傲然睥睨道:“我乃是大汉太傅袁隗的四世孙。家门不幸,遭董卓之祸,全族被屠戮殆尽,唯有我祖父以五岁婴孩,被家仆保护得以脱身。所有家财皆被抄没,又逢数十年战火绵延,以至沉沦于今日,乃寄于汝家门下求生。汝等号称什么豪门大姓,不过是汉末才发家的暴发户罢了,焉能与我汝南袁氏相比?”
“这!”陈舆大感意外,脑子都嗡得一声全空了。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没想到马源的经历坎坷如斯。
“假的,必定是假的!”沉默半晌,司马越大呼小叫,率先反应道:“诸位明鉴,是此贼伪造家世,想要博取富贵。八十年前的往事了,他拿得出什么来证明?无非是故作大言,想要免罪。”
“阿兄!”司马绮柔声劝止,目含不忍。
没有一个人附和,就连已经初步达成默契的庾纯,眼下都大受震撼、错愕难言,再也没有方才的镇静。其实在场的人都很清楚,将死之人没有什么好欺骗的,这段叙述八成是事实。马源的“源”字,谐音就是“袁”,那个曾经风光无限、今日逐渐式微的汝南袁氏,竟然有后辈沦落在此。
“世子啊,我也不想戴着袁氏的名头,给先祖丢脸啊!之所以改了个当牛做马的姓氏,意义正在于此。如今看来,重振门楣的希望是没有了,苟延残喘之人何惜一死,唯痛心梦想未得尔!”马源闭上眼睛,畅想着本有可能实现的自由,两行泪下。
“汝。”庾纯想说点什么,却又无从谈起。
“诸位,我今日只不过是先行一步,他日倘若中原再度罹难,你们的姓氏也仅仅是历史长河中的草木灰,谁也不会记得。既然自命清贵、不知珍惜,就尽情贪纵享乐,行末日之欢吧!”马源环视在场那神色各异的脸庞,狠狠咬着牙齿说道,仿佛是给诸人下咒。
“肥马!”司马越茫然喊了一声。
马源没有再多说一句,斜瞥了眼诸位“贵人”,拔腿就向门外冲去。围堵的家兵们还在惊异之中,并没有来得及阻拦。只见他纵身一跃,往沟堑上插着的尖木桩扑了上去,身体被捅了个窟窿。他不依不饶得咬着牙齿,怒吼挣扎着向前继续挪动,直到生命最后的力气用尽才罢休。此时穿过胸膛的尖木已有五尺之多,殷红的鲜血汩汩涌出,染得小渠尽成赤色。
目睹这一切发生的双方,看到马源那可怖的死状,再没有心情说上半句话。庾纯、陈舆一刻也不耽搁,带着官吏军卒们告辞撤退。司马越、司马绮兄妹,留下董定处理猎场的善后事宜,以及抓捕参与烧苑计划的内奸余党。他们自身,则连骑马也没有心情,默然乘车返回了洛阳。死者是其家中使唤两代的老仆,最终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心中怎可能没有一点触动。
回城途中,张轨二人和司马氏兄妹分道扬镳,骑马回到了太学。除了简短的几句交谈,他们亦没有任何说话的兴趣,犹沉浸在刚才的震撼里。抵达住处后,他们抓紧时间,与僮仆一道收拾好行囊,准备奔赴共县。之后张轨单独唤出在宜阳县收下的小僮仆高涤,来到月色笼罩的寂静庭院里。
“你恨我吗?”张轨猝然发问,不给对方留思考的时间。
“啊?”高涤拧眉张口,懵得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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