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贯不一、想法各异的蜀汉旧臣,却有着天翻地覆、三世为人的相似辛酸。当初在巴蜀,他们其实分为各自的势力,互相存在深深的芥蒂,各不服气且有私心。可是在亡国破家之后,他们体验到真正的坎坷艰难,从心态上又相互怜悯团结。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承认,其如今地位是大致相同的。
立足于巴蜀的季汉政权,直到其灭亡之日,仍是个并未完全本土化的外来势力,这要从源头看原因。汉末时期,率先占据益州的刘焉、刘璋父子,麾下最有名的亲信军队便是“东州兵”,由收编南阳、三辅等地的逃难流民而组成,天然性地依附于他们才能立足于富庶的巴蜀天府,故而对其比较忠心。除此之外,刘焉父子出生于荆州,倚仗的士人也是自己的乡党,或者同样外籍的官员,与之联合起来维护在益州的统治,后世通称“东州士”。从中原来的庞羲、吴懿(后文吴皇后之兄)、吕常(后文吕雅之祖父),从关中来的法正、孟达、射援,从荆州的来李严、刘巴、董和(后文董允之父)等等,均为其倚仗的重臣。相对而言,益州当地人则普遍被压制在中下层,少数的张松、王商被拔擢以平衡,多数如费诗、常高(后文常忌之父)、黄权只是县令而已。
就在蜀中日渐稳定之际,刘备入川夺取了刘璋的地盘,带来了新的人事冲击。刘备集团的很复杂,由他从北至南一路转战而粹选,在他的主持之下,仍旧沿用了刘焉、刘璋父子当初的政策,维持着外士重、蜀人轻的态势。在刘备称帝的时候,丞相诸葛亮,太尉法正,司徒许靖,司空黄权这四位高官之中,唯独黄权是巴地人,投降的东州士人们继续被重用。最夸张的是,早已娶妻生子的刘备,纳曾嫁过刘焉之子的寡妇吴氏为夫人,甚至还将其立为皇后。原因是其兄吴懿是当时东州士人的代表性人物,这个政治联姻确保了两个外来势力的合流,从敌对改为联合,协作统治巴蜀,强龙齐压地头蛇。
诸葛亮的《后出师表》有句很有名的话,“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合、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突将、无前、賨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方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其实不光是武将和兵源,季汉的上层文臣中外来户占比很高。着名的“蜀汉四相”即季汉的四位贤相中,诸葛亮是徐州琅琊人,蒋琬是荆州零陵人,费祎是荆州江夏人,董允是荆州南郡人,皆是来自外地。他们保持着乡党承袭的默契,紧紧地攥着来之不易的政权,凌驾于益州本地人之上,不能说完全没有私心。
外来政权的优势在于,军政主持者怀念故乡、胸怀大志,不会迷恋脚下富庶安逸的巴蜀天府之地,仍前仆后继地想要冲出蜀道、恢复中原。这需要压榨民力而囤积战争资源,这难免会与当地人的利益产生冲突,幸赖诸葛亮的公允正直,蒋琬的宽宏气度,费祎的调和养士,董允的清廉秉公,都有各自独特的人格魅力,维持着外来者和益州人的关系,而且尽力将其融为一体。后来蜀灭亡时,合计户二十八万,人口九十四万,甲士十万二千,吏四万人。即便考虑到豪族隐匿等因素可能应纠正多加几倍,可如此高的征兵率,以赋役人口供养诚为不易。或许在外地人看来,巴蜀始终是个临时落脚的基地,不会吝惜人力物力。可是在本地人看来,这分明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心中恐是难免有嫌隙。
随着外来贤臣的逐渐离世,外地人的数量本就处于劣势,后继者的才能也十分有限,政权的天平逐渐倾斜。蜀地士人开始崛起,对朝政的影响越来越大,他们倾向于接受割据的现实,秉承保境安民的策略,淡化对中原魏晋王朝的敌意,并不排除臣服的可能。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巴西郡谯周,专门撰写了《仇国论》,认为北伐是穷兵黩武,导致百姓凋瘁,似乎是要让季汉坐等着灭亡。后来也是此人,劝说蜀汉后主刘禅不战而降,落得万古骂名。唐代罗隐的诗中,有“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的愤懑之语,即是人心的印证。可是考虑到每个人的实际情况和立场,蜀汉政权中外地人与本地人的五十年冲突与纠葛,很难说究竟谁对谁错。甚至很多在巴蜀长大的外来二、三代人,其实从心理上默认了现实,早就没了父祖辈的雄心壮志,多有赞同谯周论调者存在。
然而蜀汉投降伊始,旧臣们就吃了个下马威。原本统军的钟会素有名士之风,下令严禁将士抢掠,以安抚蜀地人心,这让大家放了一阵心。毕竟两百多年前,上次西蜀割据的时候,攻入成都的吴汉曾纵兵大掠,城中无论权贵还是平民都死伤无数,那还是有“仁义”之名的刘秀治下呢。可没得到任何好处的将校和士兵不满意了,借助钟会或真或假的“谋反”之事,直接联合起来诛杀之,顺带着抢掠了成都好几日,没有任何人敢约束。原来蜀汉的太子刘璿、左车骑将军张翼、汉城护军蒋斌(蒋琬长子)、太子仆蒋显(蒋琬次子)、大尚书卫继等皆被乱兵杀死。蜀汉宫中的妃嫔宫女,尚且被瓜分得七七八八,民间更是惨象连连。无数破家、灭门、玷污之事发生,十万人的哀痛和惨呼,变成史书上冷静单薄的几行字。征服者欢笑着满载而归,背后是悔恨交加的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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