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战场上的冲鼻气味,依然是挥之不去。在这种荒凉的地带,却还是吸引来大量的乌鸦和鸱鸟,密密麻麻像是蝗虫般成群降落取食,发出怪异而难听的呱呱声音,任凭军士们怎么驱赶都不走。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这种极度恶心的刺眼景象,那种普通将士的无助悲凉,只有参与其中、身临其境才能够深刻体会到。战争真的那么好吗?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嚎!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汉乐府·战城南》。如果把唐诗宋词摆在晋人面前,他们肯定会无法理解、嗤之以鼻,不同年代的审美主流是叠加递进的,旧有文体可以长期被后人理解,新锐文体被接受却需要漫长时间,魏晋的语言还远达没到“声律”技巧的发展基础。所以不可能存在某些荒诞的场景,背个跨年代的诗能让人“佩服”、“震惊”,乃至于文坛封圣,都是玩笑而已。可若是听得这首汉乐府民歌,哪怕是没怎么读过书的底层士卒,都可以沉浸于其情景交融的描述中,深刻理解这些通俗句子的含义,感触命运,不觉流涕。
当然了,获胜得利的广汉郡兵,那是快乐到无边的地步。王濬挟大胜之威,命令周边郡县提供优质的给养,而且确实按照承诺给予了丰厚犒赏,赢得了众人的诚心拥戴。现在战争的主动权握在手中,郡兵过得也极其放松,除了少数人巡查放哨,大多数在吃喝庆功。
王濬大手一挥,把广汉的许多官地良田分给军士们,还下发文书预支了广汉的收入为首级定额给赏,众人齐声赞扬他的言出必践。至于空虚的当地府库,未来怎么去兑现支付,那就完全不考虑了,他自忖不会再留广汉。魏晋的官吏,升调流动频繁,只顾自己在任时治下安稳即可,谁接到烂摊子谁倒霉。
现场依然繁忙。无论是己方还是敌方,战死者的遗体必须处理干净,烧掉或者填埋,否则会引起疾疫。做这项事的主力,自然是被俘虏的益州兵,在战胜者的呵斥督促下,带着难以言明的心态,去为己方同伴们挖坑。当一个稍微识得文字的军官,擦着泪和汗哼起《战城南》时,引起了所有人的弦振共鸣。
“我想回犍为。”
“我想回牂牁。”
“我想回江阳。”
“我们只是想回家而已。”
他们之所以追随牙门将们作乱做了这么多,为的就是不再受刺史的虐待,早点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可哪里知道,在野心家的眼里,自己连受奴役的资格都没有,只配充当加官封爵的首级人头,底层人真是与犬马无异。折腾了这么久,无数亡魂埋葬于此,再也无法回到心心念念的故土。
“我在秦臧县,你在会无县,那还真是邻居了!螺髻山你有没有去过?十多年前,我就是去那里打猎,认识了自己的家妇。”孟干拎着个简易铲子,亲自和俘虏们一起干活,并与其中的某个青年搭话。益州和宁州虽然区域划分,可自秦汉以来就紧密一体,种族混居、方言互通。他生长的宁州建宁郡秦臧县,和对方的益州越巂郡会无县,就是隔着条“淹水”作分界。
“将军说的我去过。”青年俘虏有点胆怯,闷头干活。
“龙肘峰下姓郁的老猎户,你认识不?”孟干聊个不停。
青年摇了摇头,他才刚刚十七岁,没那么多出门经历。
“唉,可惜!他的三儿子,都应该长大了吧!”孟干举头遥想。
这回青年是完全沉默,努力想接却又接不上话。
“堂狼山,堂狼山你去过没?”孟干兴致勃勃,再起话题。
“我的叔父就迁居堂狼,在那采药贩卖。”青年终于多说几句。
“是吗?”孟干两眼放光,乐呵呵说:“采药是个好营生。”
“其实也艰难的,收药的人压价厉害。”青年颇为了解。
“那他是否在堂狼县定居了?”孟干点点头又问。
“已经买了房子,还成了家。”青年提及此事,略显开心。
“真好,真好啊!”光是这样简单敷衍的谈话,孟干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参加交趾之战八年,此后又辗转流浪于中原,都没有回家看上一眼。只是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人,仍然是作画面跳跃于脑海,鲜明地活在眼前。他不禁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期待不久后的回乡场景。
哪个年代都有这样的对话,古今都有无限思乡的游子。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要杀我们?”青年猛然抬头。
“啊,你说什么?”孟干傻住了,他的兴高采烈亦随之消失。
“没什么。”青年低下头去,继续干活。
即便有再多的相同点,他们之间的隔阂却是楚汉鸿沟。
“为什么要互相攻杀?”面对来自家乡的晚辈,孟干说不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他犹豫着停顿了。这一次,他并不是保家护土,也不是攻灭叛徒,只是为了某些人的贪婪私欲,被哄骗着充当了刽子手。就算是皇甫晏真为部下弑杀,只要调查清楚情形,抓住参与者处死即可,需要对那些无辜的同胞们斩尽杀绝吗?况且他心里很清楚,王濬要的从来不是真相和复仇,借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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