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引将裴清安置在药庐最里间的静室，这里药香最浓，光线最柔和，隔绝了外界绝大部分声响。
她亲自煎药，调配安神香，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抚平那具残破身躯的创伤。
但是，她知道，有些伤，药石无效。
裴清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
他依偎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绒毯，柳引为他换上了干净柔软的白衣，遮住了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却遮不住他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死寂。
他不再看书了，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目光没有焦点，空洞得让人心慌。
送来的汤药和膳食，他也会机械地接过，小口小口地吞咽，动作迟缓，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无关紧要的任务。
他瘦得厉害，尖俏的下巴更显突出，脸色惨白，唯有唇上被他自己无意识咬出的细小伤口，缀着一点殷红，显得刺目又脆弱。
柳引端着新熬好的汤药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青年安静地蜷在那里，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非但不能增添暖意，反而更照得他周身气息冰冷孤绝。
她还注意到，他面前小几上早上送来的清粥，几乎未动。
柳引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药碗轻轻放在他手边。
“喝了药，会好些。”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平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裴清缓缓转过头，视线落在褐色的药汁上，又缓缓移开，重新望向窗外，半晌，才用沙哑得厉害的声音低低道：“喝了……又能如何呢？”
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柳引在他身旁坐下，静静地看着。
“活着。”她言简意赅，顿了顿，又补充道，“楚湘和你姐姐，都不会希望你如此。”
听到这两个名字，裴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闭上眼，长睫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在抵御某种汹涌而来的痛苦。
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剧烈而混乱的涟漪。
“不希望……”他喃喃重复，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其惨淡的弧度，那笑容出现在他纯净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是啊，她们都不希望……楚姐姐希望我好好活着，姐姐她也是希望我活下去……”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音：“可是她们呢？她们在哪里？楚姐姐被乱刀砍死，曝尸沙海！我姐姐……我姐姐她就在我面前……划开了自己的脖子！血……那么多血……喷到我脸上……是热的……”
他猛地抬起手，看着自己干净修长的手指，仿佛上面还沾染着那日温热的、黏腻的触感，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
“你告诉我！”
他突然转向柳引，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骇人的光，里面疯狂滋长着恨意，“你告诉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像个废物一样被你们保护着，每天喝这些苦药，然后呢？然后等着忘记她们是怎么死的吗？等着仇人逍遥快活，而我在这里苟延残喘？！”
“苏公子……”柳引蹙眉，试图安抚他过于激动的情绪。
“别叫我苏公子！”裴清猛地打断她，他撑着虚弱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绒毯滑落在地，露出他单薄如纸的身形。
他指着窗外，声音嘶哑却尖锐，“外面那些人！凤三娘！林素月！她们还好好地活着！她们用肮脏的手段控制我姐姐，把她变成怪物！她们派杀手埋伏，杀了楚姐姐！她们毁了所有……所有！”
他因为激动而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涌起一阵病态的潮红，身体摇摇欲坠。
柳引立刻起身扶住他，触手之处，尽是硌人的骨头和冰凉的体温。
“仇恨解决不了问题。”柳引扶着他坐下，声音沉稳，试图用理性安抚，“你需要时间……”
“时间？”裴清仰起脸，泪水终于再次滑落，带着一种淬了毒般的冰冷，“时间只会让她们忘记痛苦，活得更好！我每天晚上一闭上眼睛，就是楚姐姐满身是血的样子，就是我姐姐倒在我面前的样子！柳医师，你尝过那种滋味吗？像有无数根针，时时刻刻扎在你的心上，让你喘不过气，让你恨不得立刻死了干净！”
他抓住柳引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肤里，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死死盯着她，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你说得对，我不能死……我现在还不能死……楚姐姐的仇，姐姐的仇，还没有报……”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决绝：“她们死了，我才能安心地死。否则，我就算下了地狱，也无颜去见她们。”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姜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神色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凝重，显然刚刚处理完紧急事务。
她看到室内情形，尤其是裴清那激动崩溃、泪流满面的状态，脚步顿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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