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把晒谷场烤得发烫，玉米粒在竹匾里炸开细微的脆响。李秀兰戴着草帽翻晒粮食，竹耙子划过地面的声音，混着远处李婶她们的笑骂，在午后的空气里荡开。
“秀兰，歇会儿吧，看你脸都晒红了。” 三丫娘抱着捆稻草走过来，往她手里塞了块西瓜，“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凉丝丝的。”
西瓜的甜水顺着指缝往下滴，李秀兰舔了舔嘴角：“三丫呢？咋没跟你一起来？”
“在学骑自行车，” 三丫娘叹了口气，“天天念叨她爸，说要骑会了去县城接他。” 她往李婶那边瞥了眼，压低声音，“别听她们瞎嚼，谁不是熬日子呢？我家那口子在工地摔断过腿，还不是得接着干？”
李秀兰的心颤了颤。三丫爹去年冬天回来过，腿上的钢板还没拆，走路一瘸一拐的，却总笑着说 “没事，能挣钱”。
“妈，我也想学骑车！” 小军举着根玉米杆跑过来，杆梢还缠着只绿蚂蚱，“王丫她爸给她买了辆二手的，红色的！”
“等收完秋，妈给你攒钱买。” 李秀兰摸了摸儿子晒得黝黑的额头，心里发酸。别家孩子有的，军娃都没有，连件新衣裳都是过年才舍得做。
日头偏西时，晒谷场的人渐渐多了。男人们大多外出打工，来的都是妇女和老人，背着竹篓，扛着锄头，聊着谁家的玉米收得多，谁家的棉花白。
李婶的大嗓门又响起来：“听说没？村东头要架高压电塔，占着地的人家能赔不少钱呢。” 她的眼睛溜过李秀兰的地，“有些人啊，男人不在家，怕是守不住这点家业。”
这话明着是说赵寡妇留下的那半亩地，暗里却戳着李秀兰的脊梁骨。她攥紧竹耙子，齿尖深深扎进地里：“我家的地，用不着旁人操心。”
“哟，还挺横。” 李婶放下手里的簸箕，“昨儿看见村支书往你家去了，大半夜才走，怕是……”
“李婶！” 三丫娘突然提高声音，“你家的豆子撒了！”
李婶回头的功夫，三丫娘往李秀兰手里塞了个纸条，飞快地说：“赵寡妇托人捎的，说柱子可能在南边的砖窑，让你别信村里的话。”
纸条上的字歪歪扭扭，墨迹还没干透。李秀兰的心猛地一跳，把纸条塞进裤腰，被汗湿的布贴在皮肤上，烫得像块烙铁。
收完谷往家走时，天已经擦黑了。小军挎着半篓玉米，走两步就回头望：“妈，你看后面，好像有人跟着。”
李秀兰回头，晒谷场的影子拉得老长，除了风吹动的稻草，啥都没有。可后背的汗毛却竖了起来 —— 那感觉，像上次在玉米地里被人盯着一样。
快到村口时，王奶奶在老槐树下等着，手里攥着个布包：“快拿着，这是赵寡妇留下的钱，说让你给军娃买吃的。” 布包里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最大的票面是十块，边缘都磨毛了。
“她哪来的钱？” 李秀兰捏着钱，指腹被纸币的纹路硌得生疼。
“说是在县城捡废品攒的。” 王奶奶往四周看了看，“她还说，村支书跟矿上的人结了亲，柱子的事怕是跟这有关，让你千万别硬碰。”
夜风突然起来了，吹得槐树叶哗哗响，像谁在暗处叹气。李秀兰想起柱子临走前说的，矿上的安全记录都是假的，他偷偷抄了本，藏在 “只有咱俩知道的地方”。
当时她只当是玩笑，现在才明白，那本东西怕是能要了柱子的命。
夜里，小军睡着了还在说梦话，一会儿喊爸爸，一会儿叫着要新书包。李秀兰坐在炕沿上，摸着那叠零钱，眼泪忍不住掉下来。赵寡妇自己带着俩娃，捡废品一分一分攒的钱，却想着给军娃花，这份情，比村里那些闲言碎语重得多。
后半夜，院墙外传来窸窣声。她抓起门后的镰刀，扒着门缝往外看 —— 月光下，一个人影正往她家的玉米地里钻，手里还拿着把铁锨，像是要翻地。
是村支书！他还在找赵寡妇留下的东西！
李秀兰的手一抖，镰刀差点掉在地上。她突然想起柱子藏账本的 “秘密地方”—— 不是地里，是院角那棵老榆树，树洞里塞着个铁皮盒，还是当年他们定亲时，柱子用的饼干盒。
她摸黑溜到院里，老榆树的影子在地上晃得像水。树洞被泥土封着，她用指甲抠了半天，才掏出那个锈迹斑斑的盒子。
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本笔记本，封面都磨掉了。第一页是柱子的字：“秀兰，若我出事，把这个交给县纪委的张同志，地址在最后一页。”
后面密密麻麻记着矿上的账目，哪天干了啥活，用了多少材料，甚至还有安全员的签字，最后几页画着矿洞的草图，标着 “危险区域”。
李秀兰的手在抖，原来柱子不是在城里打工，是在矿上！他说的 “工头黑心”，根本不是指建筑队，是矿上的人！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慌忙把笔记本塞进内衣，铁皮盒扔进猪圈的粪堆里。刚藏好，村支书的声音就响起来：“秀兰，睡了吗？我来问问电费的事。”
李秀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抓起墙角的扁担，指尖沁出冷汗。她知道，这一夜，怕是再难安稳了。
窗纸上映出个晃动的影子，像头贪婪的野兽，在黑暗里磨着牙。而她怀里的笔记本，像团火，烧得她又怕又烫 ， 这是柱子用命换来的东西，她就是拼了命，也得保护好。
远处的鸡开始叫了，一声接着一声，把寂静的夜撕开道口子。李秀兰攥紧扁担，盯着门口的影子，突然明白了赵寡妇的苦 ，留守的女人，守的从来不是几亩地，是男人的命，是孩子的明天，是在这吃人的闲言碎语里，硬撑出来的一点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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