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鞭,抽在脸上生疼。
我仍跪着,膝盖陷进那层湿滑的生物角质地面。那一根手指的轻动,像一道电流劈进心脏——他不是尸体。 左手还环着那个孩子,右手指节发白地压在他胸口。没有仪器,没有检测,但我能感觉到——他微弱的呼吸。
指尖勾住衣角的动作不是幻觉。
头顶的裂缝越裂越大,乌云翻涌中,一道光幕撕开雨幕,映出第一个画面:我站在殡仪馆的停尸间里,手里握着染血的手术刀,面前是陆沉舟的尸体。他睁着眼,喉咙被割开,而我没有收手,一刀又一刀地划下去。
第二个画面亮起:母亲躺在病床上,手指微微颤动,想要抓住什么。我站在门口,转身离开,门关上的瞬间,心电监护变成了一条直线。
第三个……我在地铁站台,把黑玉扳指插进自己的胸腔,身后站着穿白大褂的男人,他笑了。
还有更多——有人抱着周青棠痛哭,有人在灰潮首夜点燃引信自爆……它们都是我,又都不是我。 它们不是虚构,我能听见那些记忆里的声音——那是亡灵低语的反向回流,是金手指将我分裂成无数个可能的残片。
舌尖传来腥味。
我咬了自己一口,用力到牙龈发痛。疼痛让我清醒。不能看天,不能听那些声音,否则我会碎在这里。
我把头低下去,额头几乎贴上孩子的发丝。他的睫毛又动了一下,雨水顺着眉骨滑落,像是流泪。
这不是梦。
也不是幻象。
他是活的。
至少现在,他在呼吸。
我的手掌还在他胸口,感受着那微弱的起伏。三年来,只要靠近尸体,耳中就会响起低语。可这一次,什么都没有。没有记忆碎片,没有临终执念,没有亡灵呼唤名字。
只有安静。
活着的声音。
远处传来金属扭曲的声响,像是某种结构正在崩塌。赵无涯的身体已经散架,那颗悬浮在中枢里的头颅也不见了踪影。但我不回头。我知道他已经不在了,至少暂时不会回来。
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带着雨水和腐烂的气息。地面开始震动,不是地震,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地下苏醒。铁轨的虚影一节节升起,横穿废墟,延伸至半空,构成一个巨大的环形站台。锈蚀的站牌缓缓浮现,上面写着三个字:
归者站
没有灯光,没有站务员,只有一排排模糊的身影静立在两侧。它们穿着不同时代的衣服,有穿校服的学生,有裹着寿衣的老人,甚至还有几个蜷缩在婴儿车里的死婴。它们全都望着我。
然后,声音来了。
不是从耳朵进入的。
是从每一滴雨里渗出来的,是从脚下的震动传上来的,是从怀中孩子的呼吸节奏里同步响起的。
“你准备好成为锚点了吗?”
话音落下,铁轨虚影猛然收缩,空气中浮现出无数挣扎的手影,试图抓住站台边缘。一个穿寿衣的老妇突然抬手指向我,喉咙里挤出嘶哑低语:‘留下……替我们活着。’
不是问句。
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仪式的最后一步。
我没有回答。
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孩子依旧闭着眼,但嘴唇忽然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梦里回应了什么。
天空中的二十个画面仍在闪烁。
其中一个突然放大——那个穿白褂的“我”正站在手术台前,手里拿着黑玉扳指,准备植入胸腔。他的动作很稳,眼神冷静,仿佛在进行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实验。而在他身后,陈望川站在阴影里,嘴角扬起。
就在那一瞬,那个“我”转过头,直视现实中的我。
他的嘴动了。
那两个字没有声音,却在我颅骨内震荡——‘父归’。
我猛地抬头,雨水灌进嘴里,呛得喉咙发紧。可我没吐,也没闪避。我盯着那幅画面,盯着那个“我”,然后慢慢摇头。
“我不是容器。”
声音很低,几乎被雨声吞没。
但我说了。
“我不是你们选好的路。”
话音落下,所有画面同时停滞。连雨都像是慢了一拍。
我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他还小,还没被灌输任何指令,没被刻上纹路,没听过亡灵说话。他只是存在。
而我是听着死人长大的。
我的记忆里没有童年,只有殡仪馆的冷柜、同事断气前的最后一声喘息、还有第一次听见低语时那种脑袋被撕开的感觉。我以为冷漠是保护壳,以为不救人才是理智,以为枪管发热就够了。
可现在,这个人在我怀里。
他不是武器。
也不是工具。
他是我七岁时本该死去的样子。
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强,地铁全息图完全成型,悬在半空,像一座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战台上的亡灵没有动,也没有再开口。它们只是等着。
等一个答案。
要么成为锚点,让灰潮稳定,世界停在这一刻,我也永远困在这道边界线上,既非生者,也非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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