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昆来归园小馆默默干活已有一周。
这一周里，他只做事，不说话，用近乎自虐的劳作填补着院落的每一个角落。
陈强冷静地观察了他几天。
这个男人身上发生了显着的变化，洗去了上次那种虚张声势的懦弱。
他的沉默里沉淀下一种沉重的坚持，以及一种小心翼翼的卑微。
这天收工后，喧闹的小院重归宁静。
陈强没有立刻离开。
他走到正在清洗最后一批碗筷的郭昆身边。
“聊聊。”陈强的声音平稳无波，没有质问，也没有邀请。
郭昆洗刷的动作骤然停顿，水流依旧冲着那双浸泡得有些发白的手。
他沉默地关掉水龙头，拿起搭在一边的旧毛巾仔细擦了擦手，仿佛在借此动作平复情绪，然后站起身，低着头，跟着陈强走到了院子角落。
暮色四合，远山轮廓模糊，归鸟的啼鸣更衬得周遭寂静。
两人相对而立，沉默在暮霭中弥漫。
远处，陈珊正领着洗好手的郭安和妞妞准备回家，孩子们嬉笑的声音隐约传来，并未向这个角落投来一瞥。
“为什么？”陈强开门见山，目光沉静地落在郭昆低垂的头上，“这么做，图什么？”
郭昆的头垂得更低，双手无意识地反复搓揉着那条旧毛巾，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像是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
再抬起头时，这个男人的眼眶已然通红，脸上纵横的是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和深切的羞惭。
“我窝囊！”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我以前真不是个东西！活得像我妈手里的提线木偶！”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指东我不敢往西！”
“她骂珊珊，刻薄刁难，我就在旁边看着，屁都不敢放一个！”
“她给孩子甩脸色，我也护不住！”
“珊珊受了的委屈，偷偷掉眼泪，我不但不安慰，还时常冲她发脾气，嫌她不够忍让，我不是个男人！我是混蛋！”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膝盖，仿佛在承受某种无形的刑罚。
“我那时候就是鬼迷了心窍！”
他喘着粗气，继续道，“脑子里灌了泥浆！总觉得珊珊既然嫁给了我，就得顺应我们郭家的规矩，就得听我妈的，一切委屈都得忍着。”
“我从来没站在她那边替她想一想！”
“从来没想过她一个人远嫁过来，举目无亲，带着个孩子，在那个压抑的家里过得有多难，多绝望…”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那里面不再是上次见面时的戾气，也不再是往日纯粹的懦弱，而是某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和近乎撕裂般的懊悔。
“直到上次我来这里闹事，被你们赶走。”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承认那次狼狈是一种耻辱。
“回去之后，我妈她…”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眉头紧锁，不愿去回忆那不堪的场景。
“她非但没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把店里生意越来越差的所有过错，全都泼脏水一样怪到珊珊头上！骂她是扫把星，是祸根！”
“我那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对了，还是积压得太久终于爆了，居然鼓起勇气跟她大吵了一架！”
“我冲她喊，店开不下去是我们自己没本事！”
“是咱们的菜味道跟不上，服务差劲，还整天算计抠搜！跟珊珊有什么关系？”
“她嫁到我们郭家这么多年，没享过一天福，天天起早贪黑，最后还要受你的窝囊气！凭什么？”
“我妈她当场就气疯了，”郭昆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
“指着我鼻子骂我白眼狼，娶了媳妇忘了娘，说要是珊珊不回来，就跟我断绝母子关系…”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的窒息。
“我当时也气昏了头，血往脑门上冲，我冲着她就吼，说断就断！”
“这破店我不开了！这鬼日子我不过了！谁爱伺候谁伺候去！”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陈强，眼神里混杂着一种身心俱疲的虚脱。
“然后我就真把店给关了，招牌也拆了，桌椅灶具能卖的都卖了…钱就那么点儿。”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跟我妈算是彻底闹翻了。”
“我拿着那点卖东西的钱，就跑到这边，在村里租了个没人住的老屋。”
“我没别的想法，强子，真的。”
他急切地保证，眼神里带着哀求般的真诚。
“我就想离珊珊和安安近一点，能偶尔看到他们安好就行。”
“我就想拼命做点事，干点活，赎我过去的罪…”
“我没敢指望她能原谅我，我知道我不配，我真的不配…”
他说不下去了。将脸深深埋进粗糙的手掌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发出沉闷的呜咽。
陈强沉默地听着，脸上如同覆盖着一层薄霜，暮色将他冷硬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郭昆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沉默彻底压垮时，陈强终于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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