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傅走进车间时，缝纫机的哒哒声停了。
老人满头银丝梳得整齐，深蓝褂子洗得发白，手里藤箱边角磨得光滑。县刺绣厂退休的老把式，年轻时绣的牡丹屏风出过国门。
“师傅来了。”苏晚快步上前。
王师傅点头，目光扫过机器：“用机子绣花？”
“手工做精细活，机器跑直线。”苏晚答道。
老师傅没接话，走到一台缝纫机前弯腰细看针脚。“走得还算齐整。谁领的头？”
“大家一块琢磨，也翻了些老书。”苏晚实话实说。
王师傅打开藤箱，里面丝线、绷子、绣针排得齐整，还有卷发黄的旧图纸。
“要学双线绣，得先看底子。”她在裁床边坐下，“每人绣片花瓣。”
女工们互看一眼。苏晚先坐下拿起了针。
车间静了，只余针线穿布的细微声响。十分钟后，王师傅收齐绣片，一张张细看。
“你，”她点三婶，“手稳，但针脚太密，费线还皱布。”
转向春梅婶：“走得快，收针却松，容易脱线。”
玉珍那片她多看几眼：“功底不错，跟谁学的？”
“我奶奶，早年间绣嫁衣的。”
最后拿起苏晚那瓣花，对着光端详良久：“你娘教的？”
“她留了本绣谱。”
王师傅递回绣片，眼神软了三分：“教得好。针脚匀实，收得利落，最难得有灵气——这花瓣像是活的。”
她顿了顿：“我教。可学手艺先学做人，没耐性、图省事的，我不带。”
“我们定当用心学。”苏晚语气郑重。
头堂课，王师傅没教针法。
她让女工围坐，从箱里取出几幅老绣片传看。“可知这些图样的讲究？”
众人摇头。
“龙凤呈祥，青花喻雅，蝶恋花盼美满。”老人枯瘦的手指轻抚绣面，“老辈人穿针引线，不单为好看，每针每线都有说道，带着念想。”
她看向苏晚：“听说你原先绣兔？”
“外贸单子要的样式。”
“兔也好，但要绣出意思。”王师傅道，“古时月宫有玉兔，表洁净机敏。你光绣个模样，缺了魂。”
苏晚心头微震。细想自己绣的那些兔子，确只形似。
“那该怎么绣？”
王师傅拈针在布上演示：“兔眼得用三样棕色线，深处点高光方有神。耳尖掺几缕银线，像月光照着。脚爪绣法要虚虚实实，似随时要跳走。”
针在她指间活了过来。不过数针，一只灵动活现的兔已见雏形。
女工们都看住了。
“这就是双线绣？”三婶忍不住问。
“这是双线绣的用法。”王师傅放针，“深线铺底，浅线勾面，两线并走才有层次。单线如描轮廓，双线才是上色，让图样活泛。”
她环视众人：“打今儿起，你们记着，不是在做衣裳，是在绣故事。每件衣服孩子穿上身，都得让人瞧出好寓意、好兆头。”
那晚苏晚在裁床前坐了很久。
王师傅的话在脑中回响。她翻出母亲那本绣谱——纸页泛黄，上面绘满各样图样，旁有娟秀小字注着针法与寓意。
“牡丹：富贵吉祥，宜用套针，色要饱满鲜亮。”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宜抢针，由浅入深。”
“喜鹊登梅：喜上眉梢，用打籽针，梅枝需有骨力。”
她一页页翻看，忽觉从前想得浅了。只当刺绣是谋生手艺，却忘了这是传了千年的文脉。
次日一早，她拿着连夜画的草图去见王师傅。
“师傅您瞧瞧。”
纸上是一套新童装设计。不再是小动物，而是融了传统纹样的系列：男孩衣绣简化龙纹云纹，女孩裙饰精炼凤尾缠枝莲，连衣襟袖口都描了细细的回形纹边。
王师傅戴上老花镜，将图纸拿远又拿近，看了许久。
“你自己想的？”
“嗯，”苏晚有些紧张，“参了您昨日讲的理，还有我娘绣谱里的纹样。”
“做得，”王师傅放图，“但很难。这些老纹样要简到合童装大小，又不能失原本韵味。绣工要求高，不是谁都能上手。”
“我可先挑几个底子好的重点教，头批做样品试试。”
王师傅沉默片刻，缓缓点头：“你有这心，我好好教。可这路不好走。旁人做一件的工夫，你或许只做得半件。旁人赚十文，你或许只得五文。”
“我明白。”苏晚声轻却坚，“可我想试试。”
她想试的，不单是多挣银钱，更是让这些传了千百年的好纹样，能缀在今朝孩子的衣襟上。让那些曾瞧不上“乡下绣花”的人知晓，这一针一线里，藏着中国人自家的骄傲与智慧。
接下来三日，车间气象一新。
王师傅从女工中拣出五个底子最扎实的，手把手传新针法。苏晚也跟着从头学，常一坐几个时辰，颈僵了也顾不上。
新样品共得三件。一件男孩短袖，左胸绣简练龙首，袖口缀飘逸云纹。一件女孩连衣裙，裙摆绣层层缠枝莲，雅致不失童趣。还有件男女皆宜的背带裤，口袋上绣小小如意结，寓吉祥平安。
绣完最后一针那日下午，王师傅让把三件衣衫挂起，退后两步眯眼细观。
午后阳光斜照进车间，柔柔洒在丝线上。龙首昂然有神，云纹轻灵流动，缠枝莲舒展自然，如意结精巧别致。
“像样了。”老人终道。
苏晚立在她身侧，望着光线中微闪的纹样，眼眶忽地发热。
她想起前生，想起那些被婶娘偷卖的母亲遗物，想起自己浑噩度过的二十八年。若母亲尚在，见她绣出这般物事，会否欣慰？
“晚晚，”三婶近前，小心触了触连衣裙摆，“这花儿……真俊。我从未想过，咱们的绣活能这般好看。”
“往后还会更好看，”苏晚轻声，“咱们要绣的，还多着呢。”
她将三件样品仔细包好，平整放入纸箱。明日，陆衍会亲送外贸公司。
这一回，她不焦价格，不惧争锋。
周强有他的压价伎俩，她有她的文脉底气。
这仗，她要赢的不单是订单银钱，更是敬重与认同——让那些沉睡在古老绣谱中的纹样，重活过来，活在今日孩子的衣襟上，活给世间看。
窗外秋意渐浓。车间里却热气腾腾，每人眼中都有光。
那是寻着方向、见着希望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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