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程允执的手又是一抖。作为推行廉政公署的铁腕老臣,他深知刑狱之重,也深知放纵之险。但此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记下。
“第四……”皇帝闭上眼睛,积蓄了许久力气,才继续,“《英宗实录》修成后……抄录三部。一部存文渊阁,一部……送国子监,允生员借阅。还有一部……”他睁开眼睛,看向其其格,“送……北庭都护府。让草原上的孩子们……也看看,他们的可汗……是个什么样的人。”
其其格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最后……”朱祁镇的目光飘向窗外,那里,晨曦正一寸寸爬上窗棂,“传谕天下州县:自朕驾崩日起,民间婚嫁祭祀……一切如常。不得停乐,不得禁婚,不得……为朕一人之死,误万民之生。”他顿了顿,声音忽然清晰起来,像回光返照的最后一搏,“告诉后世之君……记住一句话——”
程允执的笔悬在纸上,墨汁凝聚,将滴未滴。
“民为重。”皇帝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用尽最后力气凿出来的,“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孟子说过,可千百年来,有几个君王……真懂了?朕……也是到这最后时刻,才真正明白。”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那气息白蒙蒙的,在寒冷的空气里缓缓散开,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写完了吧?”他问。
程允执含泪点头。
“念……念给朕听听。”
老臣颤抖着捧起那张纸,开始朗读。每念一条,皇帝就微微点头。当念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时,朱祁镇的嘴角竟扬起一丝极淡的、近乎释然的笑意。
“好……”他说,声音已微不可闻,“就这样……发出去吧。让天下人……都听见。”
程允执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一下,两下,三下。然后他起身,捧着那张墨迹未干的遗诏,踉跄着退出暖阁——他要去司礼监用印,要去午门宣诏,要让这道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特别的遗诏,在太阳完全升起之前,传遍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暖阁里只剩下伯颜帖木儿、其其格,和榻上气息渐微的皇帝。
“陛下,”伯颜帖木儿单膝跪地,用蒙语说了一句话。其其格听懂了,那是草原上送别英雄的祷词:“愿您的魂魄如雄鹰,翱翔长生天;愿您的名号如牧歌,传唱草原世代。”
朱祁镇似乎听懂了。他微微偏过头,看向其其格,嘴唇动了动。
小丫头俯身贴近,听见皇帝用尽最后力气说出的、轻如耳语的话:
“告诉……告诉那个世界……我……尽力了。”
她愣住了。那个世界?哪个世界?但她来不及细想,皇帝的眼睛已经缓缓闭上,胸口最后一点微弱的起伏,也终于停止了。
窗外的晨曦完全照亮了暖阁。阳光落在御榻上,落在皇帝苍白而平静的脸上,落在衾被上那些已经黯淡的十二章纹上。那些纹样在光线下依然清晰: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象征着一个帝王应有的所有德行与威权。
可他最后留下的,却只有三个字:
民为重。
其其格跪在榻边,翻开她的《实录》,在最后一页空白处,用颤抖的手写下:
“成化元年元月,帝崩于乾清宫。遗诏五事:陵寝再减、赋税普免、刑狱大赦、实录广传、勿扰民生。末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言毕,天明。”
写罢,她放下笔,望向窗外。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金红色的光芒洒满紫禁城,洒满这座古老帝都的每一个街巷,每一片屋瓦。远处,午门的钟声敲响,一声声,浑厚悠长,像是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又像是在迎接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而在钟声里,那道墨迹未干的遗诏,正被快马送往京城各处,送往天下州县,送往北庭都护府,送往每一个能听到这道声音的地方。
它或许改变不了千百年来“君权至上”的积习,但至少在这一刻,它像一颗种子,被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用尽一生的力气,埋进了这片古老土地的深处。
等待着,或许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能破土而出,长成一棵不一样的、以民为根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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