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越来越多。青烟汇聚成一片低垂的雾霭,在德胜门大街上空缓缓飘荡。其其格站在烟雾中,看着那些跪拜的百姓——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刚领了粥、嘴唇还沾着米糊的老人。他们互不相识,来自不同的街坊,做着不同的营生,可此刻,他们都跪在雪地里,朝着同一个方向,用同一种方式,表达着同一种无声的哀悼。
没有哭声。真的没有。只有线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只有黄纸化为灰烬时轻微的窸窣声,只有寒风掠过街道时呜咽般的呼啸声。
但正是这沉默,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沉重,更真实。
其其格翻身上马,继续往城里走。她看见,不止德胜门——在前门大街,在崇文门外,在宣武门菜市口,几乎每个张贴了遗诏告示的地方,都有百姓自发地焚香烧纸。香摊的生意前所未有地好,摊主却不敢多收钱,一支香只收一文,还不停地念叨:“陛下仁德……陛下仁德……”
在银号门口,几个存钱取钱的小商人聚在一起,低声议论:“听说……陛下遗诏,明年赋税普免三成。”“何止!遭灾的地方免五成!”“那咱们这生意……能好做些了。”
在廉政公署衙门外,一个妇人带着孩子,在紧闭的大门前行礼。孩子问:“娘,咱们来这儿干啥?”妇人说:“三年前,你爹被冤枉偷税,关进大牢,就是这里的官爷查清了案子,还了你爹清白。如今陛下走了……咱们得来磕个头。”
其其格策马缓缓前行,将这些景象一一记在心里。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陛下对她说过的话:“朕做的这些事,不是要百姓感恩戴德,是要他们……能活得像个‘人’。”
现在,这些“人”用他们的方式,回应了那个曾经努力让他们活得像“人”的皇帝。
午时,她回到文渊阁。程允执正站在阁前的石阶上,望着远处街道上袅袅升起的青烟。老臣的背影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佝偻。
“程先生,”其其格下马,轻声问,“百姓这样……会不会违了遗诏的旨意?”
程允执没有回头。良久,他才缓缓道:“陛下说不让‘误万民之生’,百姓……确实没误。他们烧完香、磕完头,该做买卖的做买卖,该干活的干活。”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这不算违诏……这是人心。”
是啊,人心。其其格想。人心不是法令能禁止的,也不是礼仪能规范的。它就像这冬日的风,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满城的香火同时燃起,能让素不相识的人朝着同一个方向跪拜。
傍晚时分,她登上文渊阁的顶层。从这里望去,整个北京城尽收眼底。街巷间,星星点点的香火还在燃烧,青烟在暮色中汇聚,在皇城上空形成一片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烟霭。那烟霭在夕阳的余晖里泛着金红的光泽,像一件巨大的、无形的缟素,轻轻覆盖在这座古老帝都的每一片屋瓦上。
没有钟鼓齐鸣,没有百官哭临,没有那些繁复的皇家丧仪。只有这满城的香火,这沉默的跪拜,这百姓用最朴素的方式,为一个曾说过“民为重”的皇帝,送上的最后一程。
其其格翻开《实录》,在最新的一页上,画下了一幅简图:街道,人群,香火,青烟。她在旁边写道:
“成化元年元月廿九,帝崩次日。遗诏曰‘勿扰民生’,然民自哀之。满城香火,不哭而恸,不令而从。此非违诏,乃民心如镜,照见君心;君心似灯,点亮民心。灯火相传,虽君逝而光不灭。”
写罢,她放下笔,望向西天。夕阳正缓缓沉入西山,最后一点余晖将满城的青烟染成血色,然后又渐渐暗淡,最终融入深蓝的夜幕。
而城中的香火,还在继续。一点,两点,三点……像繁星坠落人间,在这寒冷的冬夜,固执地闪烁着微弱而温暖的光。
那光,是一个时代最后的余烬,也是一个新时代,最初的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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