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把北庭的长治久安,托付给了一个清晰的、有时间限的规划。伯颜帖木儿怔了许久,最后深深一揖:“臣……领旨。”
而真正的考验在一个月后的户部议事中出现。其时王直正与几位侍郎商议成化元年赋税减免的具体细则,朱见深忽然微服而至。皇帝没有穿龙袍,只着一身靛蓝常服,坐在议事堂的末座,静静听了一个时辰。
当王直说到“北直隶去岁遭旱州县,按遗诏免赋五成,然具体哪些县该免、免多少,还需核查灾情实况”时,朱见深忽然开口:
“不必核查了。”
满堂皆惊。王直急忙起身:“陛下,若不核查,恐有州县虚报灾情,冒免赋税……”
“那就让他们报。”年轻的皇帝站起身,走到堂前悬挂的《北直隶州县图》前,“王尚书,你可知……核查一道,要耗多少时间?州县报灾,府衙核实,省府复查,户部审批——这一套流程走下来,少则两月,多则半年。而百姓等米下锅,能等半年吗?”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堂中诸臣:“所以朕决定——凡州县自报遭灾,即刻准免五成赋税。但有一条:免赋之后,廉政公署与户部组成联合稽查队,于秋后实地核查。若查出虚报,该县知县罢官流放,冒免赋税加倍追缴。”他顿了顿,“如此,州县官若想虚报,就要掂量掂量——是为民请命,还是为自己掘墓。”
这法子简单、直接,甚至有些粗暴。但它打破了官僚体系惯有的拖延与推诿,把难题抛给了最该负责的人。程允执事后得知,沉默良久,最后对身旁的其其格说:“先帝当年推行新政,常要迂回设计,平衡各方。新帝……更直接。这是年轻的好处,也是风险。”
其其格把这些都记进了《成化新政实录》。小丫头发现,新帝的施政,确实有着鲜明的个人印记:他更注重效率,更敢于打破常规,更愿意把权力和责任同时下放。但她也注意到,那些先帝留下的核心制度——银号、廉政公署、一条鞭法、边政新制——都被完整地继承下来,甚至有所强化。
四月,春暖花开时,第一份《成化新政成效简报》出炉。其其格在整理数据时,发现几个有趣的细节:
——新设的各省清丈稽查司,三个月内查出清丈不实案件四十七起,追缴漏税银十二万两。但被罢免的州县官仅九人,其余皆以“戴罪补征”处置。
——北庭都护府传来消息,伯颜帖木儿已召集首次蒙汉联席议事会,会上汉官与部落首领为茶马价格争执不下,最后竟想出“按季浮动,三方议价”的新法子。
——而最让她感慨的,是某次去户部调阅档案时,看见年轻的皇帝正与几位老臣争论“惠民药局”的经费问题。朱见深坚持要从内帑拨银,老臣们却说“此乃户部之事,不可开内帑干预部务之先例”。争执到最后,皇帝竟说:“那好,朕以‘预借’名义拨银,待药局有了收入,再还内帑。如此,既不坏规矩,又能解燃眉之急。”
这个变通的法子,让老臣们哑口无言。而其其格在记录时,忽然想起先帝曾说过的一句话:“治国如行舟,既要看方向,也要懂风浪。方向错了,走得再稳也是南辕北辙;不懂风浪,方向再对也会翻船。”
现在,新帝显然正在学习如何既把握方向,又驾驭风浪。
五月底,其其格将整理好的《成化新政实录》初稿呈给程允执过目。老臣在灯下翻阅,看到最后一页时,久久不语。那一页上,小丫头画了一幅简图:一把铁尺,尺身已有磨损,但刻度依然清晰;尺旁放着一卷展开的方略,书页被风吹动;远处,是一轮初升的太阳。
她在旁边写道:
“尺传新君手,墨承旧制魂。先帝立规如铸尺,刻度分明;新帝执尺如量物,轻重自裁。尺未变,量法新;制未改,施政异。此非改弦更张,乃薪火相传——火种同源,光焰各异,然皆能照亮前路。”
程允执合上册子,望向窗外。暮春的夕阳正缓缓沉入西山,将文渊阁的琉璃瓦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他知道,一个时代确实结束了,但那个时代留下的东西——那些制度、那些规矩、那些精神——并没有随着那个人的离去而消散。
它们就像那把铁尺,虽然握在了新的人手中,但尺身上的刻度,依然是那个人,用尽一生心血,一刀一刀刻下的。
而这把尺,现在,将要丈量一个新的时代了。
喜欢大明涅盘:重生朱祁镇请大家收藏:(m.2yq.org)大明涅盘:重生朱祁镇爱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