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陈满囤嘴唇微动,只吐出一个字。那声音并不高,却沉得如浸透了冰渣,直直扎进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令人汗毛倒竖的寒意。不是威胁,更像一种早已被世道磨平了锋芒的、冰冷的宣告。
周老爷被这骤然降临的反转与无声的威慑震住了心神,脸上青白交错。他惊疑不定地扫了一眼还在地上痛苦抽搐的张才,又狠狠盯了一眼纹丝不动的瞎子和他膝上那古怪的旧琴,只觉得这破旧的书堂仿佛变成了什么凶戾妖物的巢穴,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到底是个商人,权衡利益、畏惧未知是本能。方才那股跋扈之气如同被戳破的猪尿脬,瞬间泄了个干净,只剩下色厉内荏的惊惶。
“你……你这臭瞎子……弄了什么邪术!”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再没了之前的盛气凌人。
陈满囤没有回答。只是半阖着眼皮,那浑浊的目光透过虚空,不知落向何方。书堂里的空气凝固得如同结了冰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微羽能清晰地感知到周老爷那伙人身上散发出的惊惧气息,正混乱地搅动着,如同受惊的鱼群。
“……好!好你个臭瞎子!你等着!”沉默带来的恐怖压力最终压垮了周老爷的神经,他猛地一拂袖,几乎是踉跄着后退,“走!带上张才,走!”他低声朝赵平吼道,如同败兵溃逃时发布命令。赵平和那管事如蒙大赦,慌忙架起惨哼不止的张才,连搀带拖地跟着周老爷几乎是跌撞着退出书堂的门槛,连句硬撑场面的狠话都忘了撂下。
破门吱呀摇晃几下,复又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那令人作呕的气息。书堂里光线复暗,残存的只有激荡后的死寂,还有漂浮的微尘。
那缕微羽的灵魂,此刻方才剧烈地显现出来!方才在张才扑向陈满囤的瞬间,几乎是凭着守护的本能,微羽将这三千年吸收积攒的所有、源于焦尾旧木中最后那点子稀薄陈韵与陈满囤说书时沉积的无心神念的力量,瞬间爆发!它引动了那张焦尾琴内蕴藏的、早已几乎熄灭的木材纹理间仅存的最后一丝与乐韵关联的灵机,化形为一道凝练而磅礴的无形气盾!微羽几乎将自己所有凝实的魂体之力都倾注其中,化作屏障硬撼了那仆役的冲击。
此刻危机解除,强撑的光晕骤然黯淡下去,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形体剧烈波动、涣散。方才那一下,它几乎是燃烧了魂体在战斗!无边的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吞噬了它。三千年来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消逝感,远比被浊世之音磨砺更甚百倍。微羽残存的灵识模糊地想,或许是……要彻底溃散了吧?如同最后一抹微光被浓墨吞噬,无声无息,了无痕迹。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彻底的黑暗之际,一只温热、粗粝的大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是小心翼翼的稳定,轻轻地覆了上来——正正按在它竭力维持的、若隐若现的“核心”上方的空气中,同时也是那张破旧的焦尾琴身中央的位置。
是陈满囤的手。
没有丝毫犹疑,也没有丝毫的惊诧不安,如同千百次摩挲他唯一的伴儿那般自然。那手掌的温度透过他自身长久温养书籍和琴身所积聚的神韵气息,磅礴而稳定地传递过来!比之前更精纯,更浑厚!如同无形的泉涌,裹挟着他最真挚朴拙的护念之意,毫无阻碍地渡入微羽濒临枯竭的魂核!
微羽那近乎溃散的形体猛地一颤!
温暖!如此磅礴而真实的温暖瞬间包裹了它!那股气息与微羽的本源是那样的契合无间,没有丝毫排斥,纯粹如同久旱龟裂的焦土遇到甘霖,几乎是带着轰鸣般的饥渴瞬间就将那流泻来的力量吸纳了进去。
濒临熄灭的烛火,重新爆发出柔和却坚韧的光芒!方才涣散的部分迅速重新凝聚,光晕由濒死的灰败转为莹白清透,虽未恢复巅峰,却已稳固下来,并且前所未有的澄澈透亮。虚弱感如退潮般迅速消褪,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和安然所替代。微羽几乎要舒服得发出一声无形的喟叹。它贪婪地吸附着那只大手上传递过来的气息力量,光晕在空气中缓缓流转舒展,如同初春解冻的潺潺溪流再次恢复了生机。
陈满布满布沟壑的、半阖的脸庞上,极其难得地掠过一丝极其浅淡的弧度,那沟壑仿佛都因这微小的变化而柔和了几分。他那只按在琴上的手,甚至极其细微地、仿佛有节奏般轻轻摩挲了一下粗糙的旧漆木。那动作轻得几乎无法察觉,但指尖传递的韵律却精准地落在微羽感知的核心上,如同抚慰。一股更熨帖、更稳定的韵律感如同春阳融雪般缓缓淌入微羽的魂体,那韵律不单是安抚,更似一种古老契约的共鸣。
微羽的灵体随之微微震颤,仿佛回应着这跨越形骸的盟约。它终于明白,这凡人指尖流淌的并非只是灵力,而是经年累月以心相守的执念,是烟火人间里最朴素的忠诚。这力量不似天材地宝那般璀璨夺目,却如黄土厚壤,深沉稳固,足以托起它千疮百孔的魂魄。微羽的光晕轻轻起伏,像在呼吸,又像在低语。它第一次清晰感知到,所谓“器灵”,并非只生于灵脉仙音之间,亦可诞生于一饭一蔬、一抚一拭的日常深处。陈满囤没有咒诀,不懂引灵,可他掌心的温度,早已成了它存续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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