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名在雨里模糊,
像被泪滴反复描摹的地址。
行李箱忽然沉重,
轮子碾过积水的凹痕,
拖拽着整个房间的空旷。
一张车票躺在掌心,
纸页薄得透出命运的掌纹。
单程的印记烫出一道折痕,
延伸向迷雾的彼端。
告别的词句悬在唇齿,
被汽笛声削成细小的颗粒,
散入潮湿的鼓噪的风里。
候车厅的钟摆,
在相触的肩头倏然凝固。
秒针锈住,
数不清的昨日,
刹那蜷缩成票据一角
褪色的墨点。
当背影被车门吞没,
铁轨恪守冰冷的平行。
唯有风穿过空荡,
缠绕未启齿的余温,
和站台上
一道无法愈合的刻痕。
而车厢载着沉默远去,
带走一个地名,
留下一片
没有地址的云。
焚尽说书堂的那场无名业火,绝非凡俗之火。它燃烧时无声无息,却蕴含着焚金烁石的恐怖高温,仿佛从九幽深渊最炽烈的熔岩之河中偷取了一缕凶魂。烈焰舔舐过的不是寻常梁柱木料,而是清河镇——这座被暮光河谷古老橡树根系温柔包裹、呼吸着千年灵息之地——最为坚韧的“铁心木”。然而,在那一夜诡谲的赤焰中,铁心木扭曲、呻吟,最终化为一片狼藉的焦炭与刺鼻的灰墟。这烧毁的,远不止一处遮风避雨的屋宇、几卷承载着无数光阴故事的孤本残卷。
那是陈满囤——一个视灵魂为弦、以言语为歌的半瞎吟游者——半生心血所系的圣坛,是他在名为清河镇这块温柔飞地中,锚定漂泊灵魂、安放所有悲欢与传奇的“心巢”。如今,心巢已成炼狱残迹。焦黑的断壁残垣,如被深渊巨魔啃噬后遗留的狰狞爪痕,肆意张扬在清冷的月光下。这些烙印,不仅在他本就蒙着厚翳、只能勉强分辨光影的视线里刻下了更深的、带着灼痛感的疮疤,更是像一柄淬了寒毒的冰刃,狠狠剜入了他灵魂最柔软的核心。痛,已非寻常感官所能形容,那是骨髓被抽离、心脉被寸寸冻结的酷刑,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搅动着焦土与魂魄残烬混合的灰雾,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打着名为“失去”的丧钟。
清河镇。这名字念在舌尖,便带着暮光河谷特有的湿润水汽与陈年橡木的醇厚芬芳。它不大,依偎在月河的臂弯里,如同巨树根须上生长出的一颗明珠。但就是这方寸之地,却沉甸甸地盛载了他陈满坨大半生的光阴与温度。
巷口那株虬枝盘结、据说与河谷同寿的老橡树下,他曾多少次在蝉鸣或飞雪中,将洪荒巨擘的《封神》演绎得气吞山河?镇中心那间总是弥漫着劣质茶叶与陈旧木香的老茶馆里,他又是如何将那只桀骜不驯的灵猴搅动天庭的《西游》说得活色生香,引得满堂寂静,唯有炉火噼啪?还有那些个朔风如刀的冬日寒夜,围着跳动着温暖橘红色光芒的铸铁炭炉,一张张被岁月刻蚀、被生计磨砺得粗糙却无比真实的面孔——老王头浑浊却因专注而晶亮的眼睛,阿翠婶听得入神时微张着嘴忘了纳鞋底的神情……太多的记忆碎片,像月河中倒映的破碎星光,又似潮汐般汹涌澎湃,裹挟着往昔的甘醇与此刻离别的苦涩,反复冲刷着他千疮百孔的心岸。
人情的重量,更是比暮光河谷最深处挖掘出的“沉星铁”还要厚重。张屠夫,那个满脸横肉、嗓门如雷的汉子,总在他咳疾发作的深冬,默不作声地把一大碗熬得奶白、翻滚着油珠和药材香的羊骨汤墩在他冰凉的桌角,瓮声瓮气地丢下一句:“趁热,喝了润肺!”那滚烫的暖流,曾多少次驱散了他肺腑的寒毒?李裁缝,那个永远佝偻着背、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老妇人,总能在换季的时节,不知从哪个旧包袱里神奇地“翻”出一件厚实暖和、针脚细密的棉袍,不由分说地塞给他,“旧料子,别嫌弃。”那棉袍上淡淡的樟脑味和阳光晒过的气息,曾是他抵御清寒最坚实的壁垒。这些情谊,浓稠得化不开,温煦胜过世间最醇厚的陈年琥珀酿,足以让一个漂泊的灵魂沉醉不醒。
心巢已化为冰冷的灰烬,心伤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残存的意志。留下?每日清晨,拖着沉重的步伐徘徊在这片焦土之上,任那混合着焦糊与回忆的气息钻入鼻腔,刺痛眼窝,让那蚀骨的痛楚如毒藤般一次次绞紧灵魂?他陈满囤,一个被命运夺去大半光明、仅余一副残躯与满腔故事的漂泊者,除却这把磨得沙哑却依旧渴望歌唱的喉咙,除却怀中这把名为“微羽”、历经沧桑的古琴,还有什么可以依凭?是该走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被深渊魔藤的种子植入了心田,瞬间生根发芽,扭曲缠绕,勒得他每一次午夜梦回都冷汗涔涔,窒息难当。但当真要迈出这诀别的一步,那无形的藤蔓骤然收紧,勒得心魂欲裂,眼眶酸胀得如同塞满了滚烫的砂砾。他必须狠下心肠。走,而且要像一缕消散的晨雾,悄然无声地走。趁着深沉的夜色如墨般浸透小镇,趁着疲惫的镇民们沉入梦乡编织着安宁的幻境,趁着那些熟悉得如同自己掌纹的目光尚未将他挽留、将那好不容易凝聚的决意击得粉碎。他最后一次抚摸“微羽”琴身,指尖传来熟悉的温润与裂痕的粗粝,如同抚摸自己布满伤疤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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