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的初剪版本在小放映室里投射出微弱的光,团队成员们围坐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创作陷入瓶颈特有的凝滞感。海边的素材在宏观叙事上足够震撼,但在情感衔接和细节过渡上,却显得粗糙而生硬,缺少了几个关键的空镜和能够传递细腻情绪的转场画面。为了作品的完整性,不容将就,林溪不得不再次组织了一个精简的小型团队,决定在周末重返那个记忆中还萦绕着咸腥海风的小镇。
这一次,行程仓促,目标明确。顾夜没有同行。实验室那个至关重要的项目似乎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他通讯里的字句比以往更加简短,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抽离感,只是在林溪出发前,收到一条言简意赅的信息:「注意安全,保持联系。」连一个多余的标点符号都没有。
重返小镇,时节已悄然滑向初秋。天空显得更高更远,呈现出一种清透的蔚蓝色,阳光依旧热烈,但热度里掺入了些许爽朗。海风依旧带着熟悉的咸湿,却少了几分盛夏的黏腻,多了一丝属于这个季节的、干脆的凉意。为了方便拍摄,他们这次入住了一家在网上评价颇高的民宿——「听海小筑」。
民宿是由一栋传统的海边二层小楼改造而成,白墙蓝窗,院子里种着耐盐碱的植物,收拾得干净利落。主人是一位名叫张瑞的年轻男生,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身材挺拔,皮肤是长期沐浴在阳光海风下的健康小麦色,笑起来眼角会漾起浅浅的纹路,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眼神明亮得像被海水洗过的星星,坦荡得毫无阴霾。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沙滩裤,脚上一双人字拖,浑身散发着一种与土地和大海紧密相连的、蓬勃的生命力。
“叫我阿瑞就行,镇上的人都这么叫。”他声音洪亮,带着海边人特有的爽朗,利落地帮团队把沉重的器材箱搬进房间,动作娴熟有力,显然早已习惯这些活计。他自我介绍是邻市一所大学建筑系的大四学生,利用自家祖传的老宅经营着这家民宿,算是学业与实践兼顾,言语间带着一份恰到好处的自豪。
张瑞对纪录片拍摄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尤其是在交谈中得知林溪不仅是团队成员,更是这次拍摄的负责人和主要策划时,他目光中的欣赏便不再掩饰,如同阳光般直白地倾泻过来。他主动请缨,热情地充当起团队的临时向导。
“你们上次来得匆忙,肯定只逛了码头那边吧?我知道几个绝佳的取景地,游客很少踏足,拍出来绝对有味道,是真正属于我们这儿的样子!”他拍着胸脯,语气热情而自信,带着一种想要将家乡最美一面展示出来的迫切。
他的确是个极为出色的向导。不仅熟悉每一个可能被外人忽略的、充满故事感的角落——比如那片需要绕过一小片防风林才能抵达的、布满被海浪侵蚀成奇异形状的嶙峋礁石的海湾,在夕阳的余晖下,礁石会泛起一种悲壮而温暖的金红色光芒;还有那条藏在镇子后方、蜿蜒曲折、两旁是斑驳脱落的老墙、墙上挂满修补过的渔网和浮漂的小巷,阳光穿过渔网的孔隙,在地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更难得的是,他似乎天生具备一种镜头感,能够理解拍摄的需求,知道在什么时间、什么光线条件下,能捕捉到最动人的画面。他甚至能帮着扛三脚架、打反光板,动作麻利,毫无怨言,仿佛乐在其中。
张瑞的热情是扑面而来的,如同海边毫无遮挡的盛夏阳光,炽热、明亮,毫不迂回。他会在团队顶着日头拍摄、口干舌燥时,不知从哪里变出几杯冰镇的、自家用海石花熬制的凉茶,清甜解暑,却总是第一杯,自然而然地递到林溪手中。他会指着某处看似寻常的风景,用带着本地口音的、生动形象的语言,讲述与之相关的、代代相传的传说或他童年时的趣事,引得大家发笑,但他的眼神,却总是下意识地、带着些许期待地瞟向林溪,敏锐地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林溪,这组镜头拍完了吧?走,带你去尝尝镇东头阿婆家的鱼丸粉,那可是几十年的老手艺,粉是手工打的,鱼丸是凌晨刚捞上来的海鱼做的,弹牙鲜甜,别的地方绝对吃不到这个味儿!”拍摄间隙,他总会找到机会,发出这样充满诱惑力的邀请,态度自然又坦荡,仿佛这只是他作为东道主,迫不及待地想要与远道而来的朋友分享他最引以为傲的、藏在市井深处的家乡宝藏。
他的好感,明确得如同海面上清晰的灯塔,不闪烁,不犹豫,直白地照亮过来。他会毫不吝啬地、当着众人的面夸奖林溪的专业和认真:“嘿,看你文文静静的,扛起机器来架势十足,一点都不含糊,构图还这么有想法,画面有感情,真厉害!” 那赞美直接而真诚,不掺杂任何复杂的算计。
团队里的其他成员看在眼里,偶尔会互相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带着善意的调侃。林溪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份不同于寻常友善的热情,她礼貌地、得体地回应着,真诚地感谢他的帮助,也接受了他几次关于特色美食的邀请——那家藏在巷弄深处的阿婆鱼丸粉确实名不虚传,汤头是用鱼骨慢熬出的奶白色,浓郁鲜美,手打鱼丸口感扎实弹牙,带着海洋最原始的馈赠的甜味。但她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笑容温和亲切,却如同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并未允许那份热情真正触及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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