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渠阁的幽深,是未央宫喧嚣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巨大的楠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沿着高耸的墙壁层层叠叠,直抵绘满星宿云纹的藻井穹顶。架上堆满了竹简、木牍、帛书,层层叠叠,散发着陈年木料、干燥墨迹和微尘混合的独特气息,厚重而肃穆。一排排青铜灯树在书架间的过道里静静伫立,灯盏里燃烧着无烟的牛油烛火,将一排排书简的影子投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拉得细长而扭曲,如同无数窥探历史的眼睛。空气清冷,流动缓慢,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只有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更远处隐约传来的、被高墙隔绝的宫苑风声。
霍光立于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摊开一卷厚重的《尚书》,墨色深沉。他今日未着朝服,仅是一身玄色素面深衣,腰束玉带,更显身形挺拔,渊渟岳峙。他背对着巨大的、堆满典籍的书架,身影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格外高大,几乎将整个书案都笼罩在他的气息之下。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书简上,手指缓缓抚过竹简上那刚劲古老的篆字,神情专注而沉静,仿佛隔绝了外界一切纷扰。然而,那深邃的眼眸深处,映着烛火,却沉淀着只有他自己才知晓的、如山岳般沉重的思虑——金日磾病势愈发沉重,上官桀在军中的小动作,桑弘羊门客的怨言,长公主别苑那奢靡无度的传闻,还有昨夜甘泉宫那幅冰冷的《周公图》… 千头万绪,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托起这江山的臂膀。
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石渠阁的寂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霍光缓缓抬起眼。书案对面,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被一位面白无须、神情恭谨的老宦官引领着走来。正是汉昭帝刘弗陵。他换下了沉重繁复的朝会衮服,穿着一身合体的玄色常服,头发用玉簪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依旧带着些许孩童稚气、却已初显沉静轮廓的脸庞。只是,那沉静之下,依旧难掩一丝踏入陌生之地的拘谨和好奇。他小小的步子迈得谨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两旁高耸入云的典籍之山所吸引,乌黑的眼眸里闪烁着新奇的光芒。
“陛下。”霍光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将昭帝的注意力从书架上拉回。他微微躬身,姿态恭谨,目光却如同实质,落在昭帝身上。
“大将军。”刘弗陵走到书案前,在老宦官无声的示意下,在铺着锦垫的席位上端正跪坐好,小腰板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努力模仿着记忆中父皇接见大臣时的仪态。只是那微微绷紧的肩膀,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今日,臣为陛下讲《书》。”霍光直起身,拿起案上那卷竹简,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尚书》,乃上古帝王治国安邦之训诂,圣王贤臣言行之实录。习之,可知兴替,明得失,晓为君之道。”他的目光扫过竹简上的文字,落在昭帝那双清澈中带着求知欲的眼睛上。“陛下可知,何以为‘君’?”
刘弗陵微微一怔,显然没想到第一个问题如此直接而宏大。他小眉头轻轻蹙起,努力思索着,片刻后,才带着几分不确定地轻声回答:“君…君临天下,受命于天,牧养万民?”他引用了记忆中太傅曾教导过的只言片语。
霍光脸上并无赞许或否定,依旧沉静如水。“陛下所言,乃天命君权之理,其表也。”他缓缓摇头,指尖在竹简上“皇极”二字上轻轻一点,那动作沉稳有力,仿佛点在某种无形的基石之上。“为君之道,首在‘皇极’。皇者,大也;极者,中也。大中至正,不偏不倚,不阿不党,持身以正,秉心以公。此乃为君之本。”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重锤敲击在幽静的石渠阁内,也敲击在刘弗陵懵懂的心坎上。刘弗陵努力理解着这深奥的字句,目光紧紧追随着霍光的手指。
霍光并未停留,他翻开另一卷书简,上面记载着商纣王暴虐亡国的史实。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历史的沉重感:“纣王帝辛,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然其…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锋,剖析着纣王的天资与昏聩。“此等君王,纵有万钧之力,滔天之智,亦不过独夫民贼!何以?失其‘皇极’!刚愎自用,阻塞忠言,亲小人而远贤臣,终致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他讲述着商纣王的暴行,炮烙之刑、酒池肉林… 语气并不激昂,却异常森冷,每一个字都如同浸透了历史的血腥与悲鸣。石渠阁内烛火摇曳,将那些高耸书架投下的阴影拉得更长、更扭曲,仿佛无数亡魂在无声地控诉。刘弗陵的小脸微微发白,放在膝盖上的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料。他仿佛看到了竹简文字背后那熊熊燃烧的鹿台,听到了比干被剖心时凄厉的惨叫。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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