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幼帝的惊惧。他话锋一转,翻到另一卷记载尧舜禅让、汤武革命的篇章,声音也随之变得醇厚而充满力量:“然天道昭昭,民心如镜!失道者,天弃之,民叛之!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非为篡逆,实乃诛独夫,救黎庶!”他的目光灼灼,如同穿透竹简的千年尘埃,直视着昭帝的双眼。“故为君者,当常怀敬畏!敬天命,畏人言!天命非虚言,乃民心所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可明白?”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刘弗陵喃喃重复着这振聋发聩的八个字,乌黑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撼。这简单的比喻,将帝王与万民那抽象而沉重的关系,瞬间变得无比清晰而惊心!他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仿佛第一次真正触摸到了“皇帝”二字背后那令人窒息的重量。他抬起头,看向霍光,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认真:“大将军…那…如何才能知道…谁是忠臣?谁是…小人?”
这问题问得极其直接,甚至带着一丝孩童的莽撞,却直指帝王心术的核心!霍光深邃的眼眸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欣慰、警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眼前这八岁的孩子,其聪慧与敏锐,远超他的预期。这既是社稷之幸,亦是…无穷变数之源。
霍光沉默了片刻。石渠阁内,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以及书简散发出的古老墨香。书架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这一大一小两人,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霍光缓缓放下手中的竹简,目光越过昭帝的头顶,投向幽暗书架深处那些记载着无数忠奸故事、血泪教训的典籍。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仿佛从历史的尘埃中淬炼而出:
“辨忠奸…乃帝王毕生之功课。”他缓缓开口,目光重新落回刘弗陵那张充满求知欲的小脸上。“察其行,而非听其言。观其利,而非信其誓。”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案光滑的冰裂纹瓷笔洗边缘,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忠臣者,谋国不谋身。其言或逆耳,其行或刚直,或如魏徵之面折廷争,触怒龙颜;或如汲黯之质责公卿,不避权贵。其心所向,社稷为重,君王次之,己身最末。纵触雷霆之怒,陷斧钺之危,亦不改其志,九死无悔。其利,在江山永固,在万民安康,在青史留名。”
霍光的声音在说到“九死无悔”时,微微加重,目光如同实质般在昭帝脸上停留了一瞬。他拿起案上一支未蘸墨的紫毫笔,笔杆冰凉。
“小人者,谋身不谋国。其言必甘如蜜饯,其行必曲意逢迎。或如费仲之谄媚惑主,投君所好;或如尤浑之构陷忠良,排除异己。其心所念,唯权位利禄,唯君王之私欲喜好。彼等如藤蔓,缠绕巨树,吸其膏血,损其根本。其利,在君王昏聩,在朝纲混乱,在可趁之机,攫取私利!”
说到此处,霍光的声音陡然转冷,手中那支紫毫笔的笔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仿佛点破了一个无形的脓疮。他将笔轻轻放回笔山,动作缓慢而凝重。
“然则,”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加深邃难测,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忠奸之辨,非泾渭分明。大忠似伪,大奸似忠。更有那等人物,初时锐意进取,忠肝义胆,然权势加身,渐忘初心,贪欲滋长,终成国之巨蠹…亦或,心怀忠义,然行事操切,刚愎自用,反成祸乱之源…此间分寸,微妙难言,唯赖陛下…明心见性,洞察幽微。”
霍光的声音在石渠阁幽深的寂静里回荡,带着历史的回响和无尽的深意。他不再看昭帝,而是重新将目光投向案上那卷摊开的《尚书》,手指在“皇极”二字上缓缓摩挲,仿佛在汲取某种亘古不变的力量。
刘弗陵端坐在席位上,小小的身体绷得笔直。霍光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凿子,一下下凿开他懵懂的世界,露出底下坚硬而残酷的基石。那些关于忠奸、关于权谋、关于帝王心术的冰冷字句,带着历史的血腥气和霍光身上那股无形的威压,沉沉地压在他稚嫩的心头。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比石渠阁的清冷更甚。他努力消化着那些沉重的话语,小小的眉头紧紧锁着,乌黑的眼眸里翻涌着困惑、震撼,以及一丝被强行拖入成人世界权力旋涡的惊悸。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问些什么,却最终只是抿紧了嘴唇,放在膝盖上的小手,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
石渠阁内,烛火依旧跳跃。巨大的书架投下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将幼帝单薄的身影完全笼罩。霍光立于案前,身影如山。他传授的是驾驭权力的帝王术,播下的,却是足以撕裂一切的猜忌与孤寒的种子。这幽深的石渠阁,此刻已化作帝国未来风暴最初的演练场。而那位端坐聆听的幼主,他那双清澈眼眸深处悄然滋生的、远超年龄的思虑与审视,便是这场无声演练中,最不可测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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