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咸阳宫深处的芈婆婆,用她风烛残年的叹息,为那个逝去的帝国和它孤独的帝王做着最后的、私密的注脚时,在帝国广阔的疆域上,另一场没有硝烟、却关乎文明血脉存续的战争,早已在无数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激烈地进行着。其中一处关键的战场,便位于旧鲁国的核心,儒家思想的圣地——曲阜。
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曲阜城。与咸阳宫那残破的喧嚣不同,这里的夜晚带着一种古老的、浸透了礼乐文章气息的静谧。然而,在这静谧之下,却涌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与愤怒。
城北一隅,坐落着一处看似寻常、却承载着非凡意义的宅院——孔宅。这里居住着孔子的第八世孙,孔鲋。他曾在魏国为官,见惯了诸侯间的纷争与倾轧,最终选择回归祖地,隐居治学,守护着这份独特的文化遗产。
但此刻,这位素来以沉稳着称的儒者,却无法平静。宅邸的书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墙壁上投下摇曳而巨大的阴影,仿佛预示着某种不详。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竹简的霉味、墨香,以及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沉重。
孔鲋坐在一张堆满竹简的矮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卷《尚书》的简册,那上面每一个刻痕,都仿佛是先贤智慧的脉搏。他的眉头紧锁,原本平和的面容此刻布满了阴云。
围坐在他身边的,是他最信任的老仆孔忠,以及几位冒着风险前来、脸色苍白的年轻学子。孔忠年近花甲,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忠诚与岁月的痕迹,他沉默地站在孔鲋身侧,像一棵扎根深厚的老树。而那几位学子,则代表了年轻一代儒生的焦虑与血气。
“先生!” 一个名叫子冉的年轻学子终于按捺不住,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咸阳传来的消息确切无疑!李斯……李斯那厮,竟蛊惑陛下,行此亘古未有之暴政!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这……这是要绝先王之道,废百家之言,使天下人皆成聋瞽啊!我等岂能坐视典籍被焚,文明断绝?!”
他的话语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巨石,激起了众人心中的惊涛骇浪。另一个名叫曾申的学子,性格更为谨慎,他忧心忡忡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子冉兄所言极是,此令一下,文明浩劫!然……然官府法令森严,措辞酷烈。私藏《诗》《书》者,黥为城旦(脸上刺字罚筑城),乃至弃市(杀头暴尸)!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此乃悬在头顶的利剑!我等……我等该如何是好?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几代人心血结晶,付之一炬?”
恐惧与不甘,在狭小的书房内交织、碰撞。学子们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了孔鲋身上。
孔鲋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这些年轻的、充满彷徨与期待的面孔,最后落在那堆积如山的竹简上。这些竹简,有些是祖辈传下的孤本,有些是他游历各国时辛苦搜集、抄录,有些则是他与弟子们的心血注释。它们是《诗经》的温柔敦厚,是《尚书》的政事之纪,是《礼记》的秩序规范,是《易经》的玄妙哲思,是《春秋》的微言大义……还有《论语》中夫子的谆谆教诲,《孟子》的浩然之气,《荀子》的隆礼重法……这里几乎囊括了儒家乃至部分诸子百家的思想精华。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竹简,仿佛在触摸着华夏文明温热的血脉。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书籍,非一人一家之私产,乃天下公器,文明之血脉,先祖智慧之结晶,后世子孙之明灯!”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要穿透这浓重的夜色,直视那远在咸阳的、试图以烈火统一思想的权力核心。
“暴秦可以焚书!可以下令,可以杀人!但他们,岂能焚尽天下士人之心?岂能斩断这流淌了数百年的文明血脉?!”
他猛地站起身,虽然年迈,但此刻的身形却显得异常挺拔,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
“我,孔鲋,身为孔氏子孙,承先师之遗泽,守先王之道统,此乃天授之责,义不容辞!书,必须藏起来!绝不能让这些无价之宝,毁于暴政之手!”
“藏起来?” 子冉眼睛一亮,但随即又露出担忧,“先生,官府搜查甚严,藏于何处方能万全?”
孔鲋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沉沉的、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的夜色。他知道,这将是一场极其危险、与强大国家机器进行的秘密斗争。一步踏错,不仅这些典籍不保,在场所有人的性命,乃至整个孔氏家族,都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他必须选择一个绝对可靠的人,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如同磐石般沉默的老仆孔忠身上。孔忠跟随他数十年,不仅是仆人,更是家人,其忠诚与谨慎,历经考验。而藏匿的地点……他的脑海中,飞速闪过祖宅中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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