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两个人卖完药材,怀里揣着沉甸甸的大铜钱。他们走在县城十字街上,钱袋子一拽,一溜歪斜倒进大烟馆。方老疙瘩说:“我们只抽这一次,否则我爹得剁掉我一只手。”季霖庭发誓:“我要是第二次进大烟馆,被狼咬掉脚掌子。”大烟馆是一缸糖稀,两个人是被粘住的小蠓虫,进去脱身不得。
以后,两个人卖完药材就去抽大烟,连后脑勺上的小辫儿都忘了梳,早把铮铮誓言忘在脑后。方大下巴帮季霖庭捞上水桶,却把儿子推进了枯井。
他以为像以前那样,只要把儿子圈在家里,与世隔绝就能戒掉大烟。那天他出去给马添回草的工夫,儿子已经把大烟抽完了。天上不能掉馅饼,却能掉下大烟泡。大烟藏在儿子心里,他能圈住儿子的人,圈不住儿子的心。
他操起菜刀“咔嚓”一声,将儿子一只手和大烟枪一起剁掉。儿子惨叫一声,一只手和大烟枪一块儿掉到地上。方老疙瘩用这只断手换来了浪子回头金不换,戒掉烟瘾成了金疙瘩,剩下的一只手,成了一把响当当的过日子好手。
季霖庭抽大烟越抽越上瘾,他爹季恩庆愁的整天唉声叹气。方大下巴撺掇他:“我儿子跟你儿子学,你得跟我学。”别说剁儿子的手,就是剁一只鸡爪子,季恩庆也下不去手。那天他从地里回来,见儿子还躺在炕上抽大烟。
他灌下半斤白酒,在水缸沿磨刀霍霍,要为儿子剁手戒烟。“土埋子”跪在地上替丈夫求情,打夯一样磕头。季恩庆举起菜刀,要剁自己的手替儿子受戒。季霖庭下炕夺下菜刀,跪在父亲面前,发誓戒烟。季恩庆弄来一把老胡琴,让儿子拉胡琴唱曲儿。他说拉胡琴唱曲儿上了瘾,就能戒掉大烟瘾。
抽大烟倾家荡产,拉胡琴唱曲儿还能养家糊口。季霖庭拉胡琴像杀鸡、锉锯、刮锅,扎耳根子牙酸反胃。每当他烟瘾发作,就像皮肉生疮、骨头生疔。他不是撞墙就是上吊跳井,要不骑马去大林家店卖马、抽大烟。父亲堵在外屋地门口,一只手放在菜板上,另一只手举起菜刀。只要儿子迈过门槛就剁手。
季霖庭回到屋里,操起胡琴乱拉一通,就像锯木头、钝刀割肉、砖头蹭骨头,还不解痒就边拉边唱。他见什么唱什么想什么唱什么,和当初太爷骂人一样。
那天晚上,季霖庭梦见胡琴变成一位美丽狍仙。她皮肤和婴儿一样细腻粉嫩,能说会道莺歌燕语:“我是和你栓在一块儿的母狍子,本想一块儿成仙,在南碱沟遇上群狼。我舍身喂狼替下你,那截腿骨是留给你的定情之物。”
狍仙带他梦回大草甸子。这里没有群狼和鬼吹风,只有狍子、丹顶鹤和白天鹅。狍仙教他拉胡琴唱曲儿,隔山打牛,指山卖磨,指桑骂槐,品评世事,揶揄家长里短。在现实生活中,他除了拉胡琴唱曲儿,对任何事情隔行如隔山。他横草不拿竖草不动,更不动一下铁锨镐头。老人辞世土地荒芜,家里断顿。
老婆让他到地里干活,他说:“弓不离手曲儿不离口。”老婆让他到南园赶鸡,他说:“不如让我去南碱沟赶狼。”老婆让他喂猪,他给猪拉胡琴唱曲儿。
猪听上了瘾,不拉胡琴唱曲儿就绝食。他抽大烟败家,拉胡琴唱曲儿更败家。大伙儿形容季霖庭,又换了四句话:“家里没贼儿,肚里没食儿,炕上没席儿,身上没皮儿。”他家铺不起炕席,大人孩子贴着肉皮睡土炕。别人干活在手掌上磨出茧子,他家人肩膀头和屁股被土炕磨出了茧子。和里城家的马家人不一样,季家人脖子上还多了一圈茧子,是晚上盖笸箩睡觉卡的。他家孩子的胳肢窝经常起泡,是找财主邝守仁家孩子玩,用胳肢窝偷着夹热豆包烫的。别的孩子冬天拿他家孩子取乐,让他们舔大车轮胎,再给一个粘豆包补偿。他家孩子的舌头,都被大车轱辘粘掉几层皮。老婆苦口婆心劝丈夫,不能光图自己乐呵不顾家。
季霖庭说:“等我练成了手,就能养家糊口。”老婆说:“谁花钱听你杀鸡、挫锯、刮锅?等你挣回钱,大人孩子后腚早被土炕磨漏了,饿成人干。”
方老疙瘩的一只手干正事儿,季霖庭两只手都不干正事。过日子枯了源头,季家的穷日子没有尽头。锅底生锈盖帘长毛,灶坑没有火星儿,把鞭炮填进去都烧不响。老胡琴是一杆新大烟枪,他拉胡琴比抽大烟更上瘾。他一拉胡琴,美丽的狍仙出现在眼前,向他传艺。季霖庭的琴技炉火纯青,好口才好唱口儿。谁家娶媳妇、发送老人、贺寿、盖房子,酒坊油坊开张,都请他唱堂会。
俗话说“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东北“二人转”有三百年历史,产生在田间地头、南北土炕上。演出时两人一副架,一旦一丑既是演员也是人物,能今能古能文能武能洋能土能龙能虎,唱腔成片甩腔到段,千军万马全靠咱俩。
季霖庭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一个戏班子一台戏和一副架。他见到的人遇到的事都是戏文,怎么说就怎么唱,脚下就是场子,用几声干笑敲响开场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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