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离开小西山几天,像过去大半辈子,一切成了陈年往事。边外人和里城人不一样,边外的冬天和里城的冬天不一样。里城的冬天是个马大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熬到春天。边外的冬天是个坏把头,让小半拉子长工扛一扇大磨盘,能压垮压扁。边外的冬天是个狠毒的后妈,一根根往孩子囟门上扎锥梃子。边外的严寒是无处不在的群狼,咬掉人的下巴子、鼻子和手脚,直到冻死冻僵。
黑暗中没有固定东西做记号,还得靠北斗星辨别方向。北斗七星变成八个,勺把下面多出了一颗星星。这是奶奶把洋油灯搁在外屋地门框上,为爷爷指示方向。爷爷心头一热,定准南碱沟的位置不走冤枉路。他走出那颗星星,来到那堆灰烬旁边。他踩到那张干得起卷的羊皮,踏上南碱沟地面。
黑魆魆的南碱沟,是农历十五南洪子涨夜潮。茂密的羊草是海水,无边无岸一片汪洋。密密匝匝的羊草没过膝盖,和海水一样挡腿。羊草被他踏的“刷拉刷拉”响,是河口门子过鱼。脚下越来越低羊草越来越高越密,深过齐腰。
爷爷寻找那座羊草坑,半个月之前,他已经在这里开刀割羊草了。他干活不怕出力,但是不出冤枉力。他找到羊草坑,一坑羊草原封不动。坑上面的羊草,被他用大钐刀抡得横一道竖一道,像秃老婆画眉。他在这里大战群狼的场面,又在眼前重现。被大钐刀削得七零八碎的残狼,被野兽啃成骨头渣,冻的焦脆。他的大靰鞡头子踩在骨头上像踩在碎冰上,“嘎巴嘎巴”脆响。
在里城老家,爷爷只要手握老镢头,老天爷都敬他三分。在边外大草甸子上,他只要手握大钐刀,也没把群狼放在眼里。人心里怕狼,狼是凶神恶煞,心里不怕狼,狼不如狗。在里城老家,他没听了兔子叫不敢种豆子、害怕龙虎兄弟不敢去沙岗后。在边外,他也不能听狼叫不敢打羊草,害怕群狼不敢来南碱沟,让大片的羊草白扔白撂。尽管人生地不熟,他仍要高出边外人一头。
他要把南碱沟变成沙岗后,打一冬天羊草,买马买大车。他跳下羊草坑,拧腰子捆羊草。羊草干的焦脆,一捆羊草轻飘飘。他每捆完一捆羊草,扔到一人高的坑外。他捆完满坑羊草,拄着大钐刀攀上坑沿。他将羊草捆梢朝内根朝外,垛成圆圆的垛底,抡起大钐刀。刀快、草焦、心盛,他越干越有劲儿。
他单趟打出一里多地,窝头往回打,将另一边羊草镂空割透,形成一道厚厚的草趟子。他捆好羊草,一次拖四捆拖到坑边,垛起三个人多高的羊草垛。
他在垛顶竖起羊草尖,奶奶在家门口就能看见羊草垛,他再来也有个标志。他也让边外人看看,里城人不怕狼不怕鬼,勤快,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
天空瓦蓝瓦蓝,成了里城家的大海。几颗淡淡的小星星是早春海里的冰块,一点点融化。天圆地圆,爷爷站在巨大的草盆子里,蚂蚁啃豆饼一样向外切削。里城家的海水无边无际,不能喝不能浇地,这里羊草遍地,每根羊草都能卖钱。里城老家沙岗后只有那么点地方,你争我夺明偷暗抢,动枪动刀赌咒发誓。边外的好土地无边无沿,想埋地角石找不到一块石头。这里的黑土地不用抢不用占,白给都没人要。人不管到哪里,手脚都要勤快,脑袋都要琢磨过日子道道。
往后,他每年冬天来南碱沟打羊草。驮着“大鲫瓜鱼”骨殖下面的羊草,长的格外粗壮。春天,萌发的羊草一点点地托起骨殖,扭向松花江方向,让“大鲫瓜鱼”眺望老家。秋天,羊草不断枯萎弯曲,将骨殖小心翼翼搁在半空。
爷爷割下那片羊草捆成捆,回家时,带到“大鲫瓜鱼”坟前当纸烧。“大鲫瓜鱼”躺过的草茬格外粗壮,显出他仰面朝天的印记。骨殖常年压在羊草上,怎么也得留点儿什么。他仔细观察琢磨,影子有胳膊有腿、有手有脚、有鼻子眼睛,脸上生了几根黄胡子,有块伤疤。影子刚睡醒,两眼朦胧地看着他。他把影子当真人,和它唠嗑:“兄弟,一个大老爷们能请神能送神。你手里拿着大钐刀,不该让那些畜生吃了。”影子说:“大哥,边外的狼不是你们里城家的狗。南碱沟是狼的地盘和老家,人毁它的家还杀它们,狼不吃人吃泥坷垃块呀?”
爷爷说:“人开地把草的家占了,盖房子把土地佬的家占了,死了又把阎王爷的家占了,这么想就死不起也活不成。兄弟,你还是死的不明白。”
影子说:“人活着的时候都糊涂,死后都明白。”爷爷说:“有活就有死,不能拿着明白装糊涂。”影子说:“里城大哥,你为我收骨殖归位,我在这边天天给你作揖磕头。你千万别走我这条路,群狼不会让你占香油,快回你们里城家吧!”爷爷轻蔑地说:“大草甸子再大,也没有天大地大。群狼再狠,也比不上大钐刀。群狼再厉害,也比不过人。我和你不一样,遇上狼非杀不可。”影子苦口婆心:“里城大哥,南碱沟群狼比羊草还旺,杀一茬生几茬,杀不完哪!”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走出小西山请大家收藏:(m.2yq.org)走出小西山爱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