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在小西山沙岗后种苞米,株距不超过半步。边外土地有的是,他种苞米搞“大步丢”。每垅地几千棵苞米苗,每棵苞米苗至少耪六锄。生地草多糊垅,不知要耪多少锄。遇上扎根深的高草和芦草,根本无法斩草除根。
“锄板底下一层雨”。除了耪草,还要在垅台“拉板”松土,有利于苞米扎根。几天工夫,除了满手老茧,父亲的一把新锄,也被土“吃”掉一半。
父亲吃完饭没等喘口气,爷爷拿出当把头的派头,威严地咳嗽一声。这声咳嗽就是指令,是牲口得乖乖地上套拉车,长工得赶紧起来干活。
父亲哪敢耽误,摘下锄头到地里找准垅台。他耪地像用镢头刨地,出力多不出活。爷爷耪地驾轻就熟,是玩游戏。他耪过的垅台一脸欢笑,苞米苗一杆杆往上窜。父亲耪过的地垅板着脸生气,苞米苗缩头缩脑。父亲费劲地刨出一棵苇草,出了一身汗。锄头上的黑泥越粘越多,他倒过锄头,用力把泥坨子磕掉。
“宁耪小草一窝,不耪大草一棵!六月底,别歇阴,锄头底下有黄金!”爷爷一边耪地一边说谚语,不是和父亲说话是和庄稼唠嗑鼓劲。父亲盼望爹能和他说句话,“把地耪完送你去大营子念书,今晚别来住马架子窝棚了”。
爷爷终于和他说话了,父亲听的心惊肉跳:“狼这鳖羔子东西,比苇草根子好摆弄。你不怕它它才怕你,你越怕它它越抓鼻子上脸。你躺在窝棚里,权当躺在家里炕头上。人老实有人欺马老实有人骑,在这里就是人老实被狼吃。”
爷爷的脸被大火烧的疤疤瘌瘌,越看越像花脸狼,他的话是花脸狼尖利的牙齿。父亲心里一阵疼痛,被撕成一条条一块块,血呼淋拉的心肝肺还在蠕动,花花绿绿的肠子铺了一地。一恍惚,窝棚成了温暖的家,家倒成了冷酷的窝棚。
爷爷很快耪到地头,拉下父亲一大截,坐在地头歇着,不让父亲歇一歇,也不回来接头。父亲下定决心,一定在落日之前离开窝棚。他又一想,不管逃离家门还是窝棚,都跑不出大草甸子这个大狼窝。杀死花脸狼!父亲狠狠一锄头,苞米苗和苇草一齐向土里缩回一截,同归于尽。这一刻,父亲彻底结束了少年时代,一步跨越爷爷的淫威和土地。他锄头有分寸有准头,或剜或砍或拉,一丛丛灰菜一根根苇草一棵棵水公子,被连根耪断。他接近爷爷,心里大声呼喊:“爹呀爹呀!我为什么是你的儿子?把亲生儿子关进窝棚喂狼,你还是个爹吗?”
爷爷不明白,儿子怎么一下子会耪地了,完全成了个好庄稼把式。他正沉浸在后继有人的喜悦之中,以为儿子的变化,完全是让他睡窝棚的结果。父亲被狼尿了一头一身的样子,爷爷心里那个舒坦,这才是他的儿子。
在老家小西山,选块好草地钉了橛子,把毛驴栓在长长的缰绳上,想往外跑就被绳子拽回来,叫“锁驴”。西大坑是块好草地,窝棚是“锁儿子”橛子。
季霖庭编唱本每到节骨眼,都是因果报应。他唱的最多的两句戏词儿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之面不知心”。他做梦借了里城人三百元钱,醒来之后被自己当成真事,害怕里城人讨债。那天他见到里城人,试探着说:“我还欠你三百元钱没还呢。”里城人说:“你不说我还忘了。”
天哪!果真借了。他托“老酒糟”提媒,把闺女嫁给里城人儿子。只要成了儿女亲家,欠里城人这笔债才能一笔勾销。他恨自己,为什么做梦借钱。
随着日子不断殷实,爷爷越来越看不上边外人。他尤其看不上季霖庭这种人,一天到晚不知愁穷欢乐,过年吃不上一顿饺子,睡觉没有炕席盖不上一床被。家里有这么男人,老婆孩子倒了血霉。季家闺女要样有样,家里家外拿得起放得下,给自己做儿媳妇也不亏。季淑清年龄不大,胸脯发实得鼓鼓的,过了门就能生养。秋后,他在老鱼坑边盖一处草房,给他们成亲。在老家,爷爷给父亲定了娃娃亲,是将军石拜把子兄弟曲大善闺女。只要不赶走小日本,鲁一次郎绝不会放过他。他不敢回老家,曲大善的闺女不能不嫁,他也不能让儿子打光棍。有朝一日回里城,我董希录也得领回一大群家口,体体面面威风八面。
爷爷听见身后父亲的喘息声,不能让他歇着,赶紧起来耪下一垅。人总不能不老不死,让儿子超越自己才算善终。此时,一只火红的大狐狸,追逐一只精疲力竭的野兔。绝望的野兔大概以为人比狐狸善良,能救它一命,一跃过了壕沟,连滚带爬朝正在耪地的父子俩逃过来。爷爷一看财运和口福同时来到,没去赶走那只凶恶的狐狸,而去追打已经跑不动的野兔。他刚举起锄头,没等落到可怜的野兔身上,身后“嗖”地带过一阵风,“喀嚓”一声双臂一震,锄头掉在地上。父亲的锄头杠子,挡住爷爷砸向野兔的锄头,救了野兔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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