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们隐隐约约地在草平线上跳动。再见面,将是一张张陌生面孔。
父亲许多天没洗脸,胡子老长,衣裳袖子和前襟漆黑油亮。
他们无法想像,他会落沛到这个样子。他饥肠辘辘,很想吃一顿小米饭炖酸菜,躺在热炕头上好好睡一觉。他真心想家,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结果,再能不能出来。离屯子越近,他心里越没有底。像在大海里行船进入旋涡,父亲勒马放慢速度。看见屯子轮廓,父亲翻身下马牵着牲口,趟着齐腰深的羊草,深一脚浅一脚走到老鱼坑。庄稼收完,苞米穗子拉回家,只剩下苞米秸子捆,一垛垛相互依偎竖在地里,像一座座马架子窝棚。打完的苞米茬子四垅一趟,根是根尖是尖一堆堆整齐码好。黄豆已收回家,连豆棍都拔出来,一堆堆码得刷齐。
小西山有句话说:抽袋烟拔豆棍,一码一码事。豆子地里,连豆叶子也没扔,用筢子划拉成一堆一堆。只有里城人,才能干出这样一手好活。父亲一恍惚,还以为回到了小西山。在里城家,苞米茬子是硬柴火,和苞米穗子一样,要一根不少地打完拉回家。苞米秸子是牲口饲料,高粱秸用来穿房薄、编炕席。
边外人秋收,只把苞米穗子掰回家,把高粱头子钎回家。苞米和高粱秸秆仍留在地里,一冬天被风刮的“刷拉刷拉”响。明年种地之前,点燃秸秆烧成灰烬,让里城人无法想像。边外的草有得是,做饭烧炕管够,用铁叉子往灶坑和炕洞子里可劲填。边外苇塘遍地,苫房盖编炕席都用苇子,高粱秸派不上用场。南碱沟多少年没狼了,人们打几车羊草回来,备足牲口饲料,连烧草都带出来了。
父亲没了军籍和公职,却有了老婆孩子。他不能为国家效力,却得养家糊口。他龙游浅水,还要面对铺天盖地的口水。爹妈一年年变老,弟弟得成家娶媳妇,妹妹得嫁人出门子。季淑清和孩子,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他只要回家就别想出去,不回家也无处可去。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束部队生涯、隐姓埋名过下半辈子?他又不甘心。他得找出回家的理由说服自己,才能回屯。他重新跨上马背,围着老鱼坑一边兜圈子,一边权衡利弊。
新中国成立前夕,毛主席在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指出:“敌人的武力是不能征服我们的,这点已经得到证明了。资产阶级的捧场则可能征服我们队伍中的意志薄弱者。”“我们必须预防这种情况”。毛主席说的这段话,并不针对父亲这种情况。但是,毛主席把此时的情况概括为“有困难,有办法,有希望”三句话,却对父亲大有启发。党和国家尚如此,个人这点小事纯属屁臊寡淡。父亲用这三句话鼓励自己,把回家当做一场同自我较量的战斗,一定要战胜眼前困难闯过这一关。他要得到家人和屯里人的理解和承认,然后寻找机会东山再起。
不知不觉中,天已黄昏。夕阳点燃了老鱼坑、老榆树、秫秸垛、茬子堆和豆叶子。无边无际的大草甸子,被落日余晖涂成耀眼的橘黄色,像一片片一堆堆燃烧的火炭。小时候,父亲站在西沙岗子上、房顶上,看见落日前的盐场、老李大河、小庙前的大叶杨,也是这种耀眼的橘黄色,让他充满了遐思和幻想。
此时此刻,他看见这种橘黄色,成了说不完道不尽的惆怅和酸楚。哪怕是一只飞蛾,家是熊熊燃烧的火场,也要义无返顾地扑进去。父亲打马离开老鱼坑,没走出半里地,闻到一股浓烈的枪油味。这些年,他只对这种味道敏感、亲切。他敏锐地觉察到,附近有枪。他下马确定了大概位置,低着头在草丛中寻觅。
草丛中有一处草皮曾被人挖过,枪油味儿是从这里面透出来的。父亲俯下身,用手小心翼翼地扒开草皮,取出一个沉甸甸的油布包。他打开油布,里面包着贾振天留给他的两枝“大镜面”匣子枪!其中一枝匣子枪,曾是鲁一次郎的配枪。几年前那天晚上,他偷偷回家,把枪和子弹交给季淑清保管。
是什么人把枪和子弹埋在这里?其中又有什么蹊跷?
此时,一个女人从屯子那边走过来。父亲一眼认出是季淑清,下马等候。
季淑清来到父亲身边,说:“我知道你今天回来。”父亲更摸不着头脑:“你怎么知道?”季淑清说:“儿子告诉我的。”父亲问:“太淘呢?”
季淑清平静地说:“在你脚底下睡觉,昨晚他给我托梦,说我爹明天回来。”
父亲望着脚下,更糊涂了:“我没听明白。”季淑清说:“那一年从丹城回家第二天,孩子得伤寒死了。他给我托梦,说想枪了,我把你留下的枪和子弹给孩子送来了。孩子想你了,才让把枪和子弹起出来。”
父亲眼圈红了:“我对不起你们母子……留给孩子吧。”
父亲单膝跪地,把枪和子弹用油布一层层包好,重新埋进土坑。
季淑清看了一眼父亲,说:“你是落沛了,要不是你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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