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点吃饭,高粱米饭半生不熟,一锅豆腐汤。饭后,大伙儿躺在铺上休息,有的想上天津街逛街。老甘头“嗷”地一声:“驴操的这不是挺尸房,起来干活!”“母狗子叔叔”董亮睡着了,被老甘头一铁锤打在脚骨上,“嗷”地一声跳起来,夹起行李卷一瘸一拐往外跑,以为当盲流被“联防”端了老窝。
大伙儿去山上工地搬石头,刚下过雨的黄泥地上一跐一滑。这里的黄泥死皮赖脸,在脚上粘了两个大泥坨子,往树上蹭就粘在树上,用铁锨刮粘在铁锨上。
大伙儿从下午一点半搬石头,都滚成了泥猴子,晚上六点半收工。
大家如同囚犯遇上大赦,吃完饭一窝蜂挤在水龙管子下面冲洗,想好好睡一觉。众人又打错算盘,晚上七点半钟还得干活,拿铁锨到工地挖地基。
在小西山往下挖半个人深,才能见到一锨深的黄泥,再往下是酥石棚。大连的黄泥层挖一个人深还不见底,粘锨甩不掉。在雪亮的电灯下,谁想偷点儿懒喘口气,被老甘头发现,骂轻了老祖宗在地底下发烧,重了就得挨锤子。
晚上十点钟回来,大家顾不上洗一洗,有的连衣裳都不脱,一头倒在板铺上枕着铺盖卷,呼呼就睡,天塌地陷都不知道。自来水冰凉,我常年洗冰水不怕凉,在外面阴暗的路灯下面,脱光了衣服冲洗。我让凉水一激,没有半点睡意。
脑袋被树撞出饭碗大的血包,像长了个皮枕头,一沾板铺钻心疼。我的腰虽然被扳直,只说明两截身子还连在一块儿。里面被撕裂的组织渗血发炎,后腰暄乎乎地肿起老高。搬石头挖地基什么都顾不上,一闲起来不敢弯腰不敢下蹲,一动弹疼的浑身冒虚汗。我突然感到发冷,不住地伸懒腰打哈欠,不解乏也睡不着觉,心“崩崩”跳。我知道坏了,伤处发炎发高烧,不养几个月不能痊愈。
我下了决心,哪怕腰真的两截了也要坚持到底,死也要死在大连。
整座大仓库里面,只有老甘头一个人不睡觉。他单独一张床,靠墙角,床腿用砖头垫起一尺高。他高高地坐在床上抽烟,对屋子里的情况一目了然。
我好不容易伏下身子,在铺底下提包里,抓了本书悄悄出去。
我倚在大仓库旁边一根水泥杆子上,借着昏暗的路灯看书。临行前,父亲让我带上课本,没事抓紧复习,万一被大队推荐上工农兵大学,好有个准备。我当时差点儿笑出声,哪怕全盐场的人都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剩下一个人肯定是我。毕业那天,我的课本和书包都让我扔了,只带了几本闲书应付。
那是本破案集锦,书名叫《金色的盾牌》,我不知看了多少遍。有个作者叫“董超”,我在中间用黑笔画个“云”字,拿给发小们看。我说:“咱小西山出了个作家,这是董云超写的书。”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大伙儿再见到董云超高山仰止。人怂货囊的他被调到大队当团支部书记,在杨树房娶回个媳妇。
老甘头蹑手蹑脚出来,用锤子照我脑袋拍了一下,顺便划了一下。他锤技精湛,锤子底恰到好处地把后脑勺的血包拍破,锤子尖顺便划破额头。
从我后脑勺淌下来的血水冷冰冰,顺头发茬流进后面脖领子里。额头上的鲜血从脸上淌下来,小虫子一样痒痒的,顺着下巴嘀嗒到我的胸前。
爷爷用连枷暴打董万金,半点都没沾到便宜,此刻都让老干头用一把小锤儿,在孙子的脑袋上找平。铁石心肠的老甘头,见了我的惨象无动于衷。
我的脑袋一定成了血葫芦,我跃跃欲试,真想夺下锤子敲碎他的脑袋。
我忍住了,在昏暗的路灯下和他对峙。老甘头率先打破寂寞,笑眯眯地小声问:“你还看书吗?”我笑得咬牙切齿,说:“看。”他把手里的锤子举起来,看我目露凶光,又放下来,说:“你看多长时间书,就得多挖多长时间地基。”我毫不犹豫:“我看三个小时。”他说:“你耽误干活怎么办?”我说:“我能看书就能干活。”他轻蔑地说:“你戴得起手表吗?怎么记时间?”我说:“我没有手表,但是心里有数,沾一分钟的便宜,多干三个小时的活。”
老甘头转身回去,一动不动地站在仓库门口,一直在监视我。
我还带了《虹南作战史》《激战无名川》《江畔朝阳》《桐柏英雄》《分界线》等长篇小说。我去水龙管子下面,把被血水粘成一缕一缕的头发洗干净。我根本看不下去书,也不知道疼,只和老甘头较劲,熬个你死我活。
下半夜,老甘头熬不住了,打着哈欠回去睡觉。
我嘴对着水龙头不住灌凉水,尿比灌下去的水都多,道边都让我尿的发了河。大连比小西山热出一个节气,我一边尿一边出汗,浑身透湿。不知不觉烧退了,脑袋和腰部的疼痛减轻许多。我慢慢地下蹲、哈腰,早上还得干活。
这一晚上我想了很多。我想起董家的祖祖辈辈,小西山的老老少少,一茬茬光棍们的境遇,子孙后代的前途命运,还有眼下的处境……冰凉的泪水,像一根根冰溜子,冻结在我的脸颊上。我用手抹了一把,知道不是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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