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那片触碰到河底沉木后留下的灰白麻木感,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冰,顽固地盘踞在阿檐的指腹。他站在西街棺材铺外的巷口,午后的阳光将骑楼的阴影切割得锐利而陌生。老掌柜最后那句含糊的“大王庙”和老河道,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却不知该向何处扩散。
他需要一个知道旧事的人。一个比墨仙更了解这座城市皮下经络,却又不像棺材铺老掌柜那般讳莫如深的人。
他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向巷子更深处。那里比主街更加破败,空气潮湿,弥漫着一股经年累月的、由煤灰、晾不干的衣物和某种草药混合的沉闷气味。墙角堆着废弃的鸡笼和破瓦罐,一只瘦骨嶙峋的狸花猫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飞快地窜上了屋顶。
根据棺材铺老掌柜之前极其隐晦的嘟囔,他要找的人,住在巷底,门口挂着一串风干的、说不清是草药还是骨头的小玩意儿。
他找到了。一扇低矮的、漆皮几乎完全脱落的木门,门楣上果然悬着一串黑乎乎的、指甲盖大小的干枯物体,随风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嗒啦、嗒啦的脆响,像某种小动物的牙齿在叩击。
门虚掩着。阿檐迟疑片刻,抬手敲了敲。门板很薄,敲击声空洞。
“进。”一个异常干涩、沙哑,仿佛喉咙里填满了沙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音调平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阿檐推门而入。
光线极暗,只有一盏小小的、罩着磨砂玻璃的煤油灯在屋子中央的矮桌上燃烧,豆大的火苗稳定却无力,将大片空间留给浓稠的阴影。空气里混杂着极其复杂的味道:陈年的灰尘、无数种干枯草药混合的苦涩、某种动物油脂的膻气,以及一种极淡的、类似旧书页的霉味,但与翰渊阁那种带着墨香的陈旧不同,这里的霉味更…私人化,更像老人久未翻晒的棉被散发的气息。
一个老妪蜷坐在灯旁的一张矮竹椅上,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颜色模糊的深色棉袄。她非常瘦小,几乎要陷进椅子里。她的眼睛是睁着的,但瞳孔浑浊,没有任何焦距,像两颗打磨粗糙的、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灰色石子。她是个盲人。
这就是棺材铺掌柜口中那个“收故事”的婆婆。
阿檐的视线缓缓扫过屋内,呼吸微微一窒。
屋子四壁,乃至低矮的房梁上,都挂满了、堆满了、塞满了各种零碎物件。不是一个整洁的收藏室,而更像一个被遗忘的、杂乱无章的废墟巢穴。有断了胳膊的瓷娃娃,笑容诡异;有生锈得几乎看不出原形的铁皮饼干盒;有几把缠着褪色头绳的、齿缝里塞满污垢的木梳;有小孩的虎头鞋,一只新,一只旧得发黑;有压扁的锡纸玩具车;有无数用红线、黑线或橡皮筋捆扎起来的信件、照片碎片、甚至干枯的花瓣……
每一件东西都破旧、残缺,散发着被长久摩挲后的油腻感。它们看似随意堆放,却又隐隐围绕着中央的煤油灯,如同某种沉默的、由遗弃物构成的仪轨现场。
盲婆的脸转向阿檐的方向,尽管眼睛并无焦点。“生面孔。”她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依旧平直,“棺材陈那老东西让你来的?为了河底的事?”
阿檐心中一惊,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对方看不见,才低声道:“是。想请教……关于老河道,还有……大王庙。”
“请教?”盲婆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或许是一个嘲讽的笑,或许只是肌肉的无意识抽搐,“我这儿不问事,只换事。规矩懂吗?”
阿檐沉默着。他预感这“换”绝非金银。
盲婆伸出枯柴般的手指,指了指周围那些堆积如山的零碎:“我收‘故事’。活的、热的、刚从他心里头剜出来的故事。不要陈年旧账,就要新鲜的,‘失去’的味儿最冲的时候。”
她浑浊的眼珠似乎朝阿檐的方向“看”了一眼。
“三个。要三个不一样的‘失去’。一个故事,换你一个问题。”她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仿佛在陈述一件如同日出日落般自然的事情。
阿檐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明白了。这些满屋的破旧物件,每一个都是一个凝固的“失去”的瞬间,是眼前这个盲眼婆婆的……食粮?或者说,货币。
他从未想过,自己那被迫拥有的、窃取情感瞬间的能力,竟会以这种方式被明码标价。他厌恶这种交易,这比他用“情丝”拨动命运更加直白,更加……肮脏。
但他没有选择。墨仙沉寂,书店自闭,星辰无回应。这是他眼前唯一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路标。
“……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答应下来。
“去吧。”盲婆重新蜷缩回椅子里,仿佛耗尽了力气,声音低了下去,“东西带来了,再敲门。记住,要‘鲜’的。”
阿檐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那间被遗弃物填满的屋子。重新站回巷子里,午后的阳光竟显得有些刺眼而不真实。街上传来小贩用喇叭循环播放的、失真的“桂花绿豆汤,清凉解暑”的叫卖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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