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割肉的刀子,把铅灰的天幕撕扯得支离破碎。
那面玄黑的“祁”字大纛,终于戳破了雁门关城楼浑浊的视野。呜咽般的号角声,沉沉地滚过垛口。
城门在刺耳的呻吟中洞开,一股混杂着铁腥、汗馊、冻硬的马粪和刀柄上桐油的味道——边关军营特有的、粗粝得能磨掉人一层皮的味道——猛地撞了出来。
祁玄戈第一个纵马踏入。马蹄踏在关内冻得梆硬的土路上,闷响连成一片,五千轻骑卷起的雪尘,像一条疲惫的灰龙跟在他身后。
路两边戳着顶盔贯甲的将领们,像一排生了锈的铁钉。
左首是陈锋。祁玄戈的老底子,那张国字脸被北地的风砂磨得棱角更硬,胡子拉碴,眼珠子看人时像钩子,能刮下二两肉来。
右首是赵振,块头大得能把门堵死,脸膛黑红,看向祁玄戈时,那份敬重几乎要从眼睛里淌出来。
参军王谦缩在后面,精瘦得像根老竹竿,花白头发,眼珠子在深陷的眼窝里转得飞快,恭敬里裹着掂量。
“恭迎将军回营!”陈锋、赵振抱拳吼出声,后面一片应和,声浪砸在城墙上,簌簌地往下掉雪渣子。
祁玄戈勒住马,目光沉甸甸地碾过一张张脸:熟悉的,陌生的,都被风霜啃噬得沟壑纵横。
他下颌一点,声音不高,却压住了风吼,带着一种在血火里淬炼过、又在权位上浸淫久了的沉铁味儿:“弟兄们辛苦!祁某奉旨戍边,这道门,咱们一起守!”
“誓死追随将军!”吼声震得人耳膜发麻。
就在这时,祁玄戈身后,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驮着个人,慢悠悠踱进了门洞。
银狐裘的斗篷,华贵得扎眼,在这片铁灰土黄里,亮得像块不合时宜的碎镜子。
所有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钉在了那斗篷的主人身上。
好奇,打量,惊艳……但更多的,是冰碴子一样的审视,毫不掩饰的轻蔑,还有一丝丝压在喉咙底下的膈应。
这么个细皮嫩肉、穿金戴银的公子哥儿?跑到这鸟不拉屎、喝风吃沙的地方?
凭啥?
就凭脑门上顶着个“监军”的虚衔?
还是凭京城那些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腌臜话?
“嗬,这就是那位世子爷?长得跟画上走下来的仙童似的,能拎得动刀?”
“监军?嘿,怕是来咱们这苦寒地镀层金的吧?”
“听说了没?在京城就跟咱们将军……啧啧,怪不得将军脸绷得跟冻土似的……”
“这种金丝雀,别到时候见了血,吓得尿了裤子,还得咱们给他擦屁股!”
声音不高,像毒蛇吐信,丝丝缕缕钻进林逐欢耳朵里。
他脸上那点惯常的、仿佛万事不入心的笑意还在,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辕门的木头柱子,远处光秃秃的烽燧台。
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指,指节绷得有些发白。
祁玄戈腮帮子上的肌肉猛地一紧,周身的气压骤然低得能冻死人。
他刚要张口,陈锋已经一步跨前,对着祁玄戈抱拳,嗓门洪亮:“将军鞍马劳顿!热水饭食都备好了,请入帅帐歇息!”
话音一转,目光像淬了冷水的刀片,刮向林逐欢:“这位,想必是林监军?监军大人一路辛苦,东边给您收拾了个客帐,比不得京城的锦绣窝,凑合能挡挡风,您请便。”
话里话外,泾渭分明——帅帐是将军的地盘,客帐?那是给外人预备的落脚处。
林逐欢脸上的笑意纹丝未动,仿佛听不出里面的机锋。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对着陈锋随意一拱手:“陈副将费心。客帐正好,清净,方便本官熟悉军务。” 顺从得挑不出一点毛病。
祁玄戈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便把那股无名火压回肚子里,沉声对陈锋道:“林监军奉旨随行,军务要事,可直接帅帐议。” 这是把钥匙塞到了林逐欢手里。
陈锋眼皮子跳了一下,闷声应道:“末将明白!” 可那调门里,终究漏出一丝不以为然。
所谓的客帐,里面空得能跑马。一张光板硬床,一张粗木桌子,一个半死不活的炭盆,四面漏风。
跟祁玄戈那挂满舆图、透着杀伐气的帅帐,一个天上,一个泥里。
带路的亲兵放下包袱,眼神躲闪地溜了。
林逐欢环视着这冰窟窿似的营帐,非但没恼,嘴角反而勾起一丝极淡的、玩味的弧度。
他扯下那件累赘的狐裘,露出里面月白的锦袍,指尖划过桌面粗糙的木纹,冰得刺骨。帐外,北风扯着嗓子嚎。
这才是雁门关。骨头缝里都透着硬的雁门关。
天色擦黑,林逐欢刚把从京城带来的几卷关于北狄风物的旧羊皮摊开,帐帘子“哗啦”一声被粗暴地扯开了!
寒风裹着雪粒子劈头盖脸砸进来,同时挤进来的,是右副将赵振那堵墙似的身影,后头还跟着几个面色不善的军官。
赵振脸膛涨得紫红,手里攥着一卷竹简,“砰”地一声砸在林逐欢面前的桌上!力道之大,震得炭盆里几点火星子猛地蹿起,又倏地灭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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