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一行人默默来到城郊那个荒凉的野塘边。池塘不大,水色却深绿泛黑,像是积攒了太多说不清的冤屈。岸边杂草丛生,几棵歪脖子老柳树无力地垂着干枯的枝条,在微风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无声的叹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泥土腐烂的味道,连偶尔掠过的飞鸟都远远避开这片死寂之地。
晴晴的父母抱着裹在厚外套里、依旧精神萎靡的女儿,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脸色比天上的乌云还要阴沉。楚斐紧紧地跟着青月,带着既好奇又带着本能的恐惧,不安地打量着这个让她感觉不舒服的地方。
陈师傅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浑浊的水面,最终定格在水色最深、隐隐有漩涡暗流、怨气最为凝聚的一处。他没有多言,只对黎颂微微颔首。黎颂会意,与明元一起在岸边相对开阔处清理出一块空地,铺上一块颜色深暗、仿佛能吸收光线的土布。布上简洁地摆放了一碗取自山涧的清水,三柱颜色沉静的线香,以及几样看似简单却寓意深长的贡品——一杯清澈的泉水,几块特意蒸得极其软糯、散发着谷物清香的米糕,象征着一份迟来的温饱与安宁。
“青月,”陈师傅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灵觉通明,心思纯净,稍后需你与我一同感应水中气息,更要紧的是护住晴晴的心神,莫让她被残余的怨念冲撞,伤了根本。”
青月用力点头,走到瑟瑟发抖的晴晴身边,轻轻握住小女孩冰凉的小手,一股温和而坚定的灵力如涓涓细流,缓缓渡了过去,在她周身形成一层无形的庇护。晴晴似乎感觉到了这份温暖,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下意识地往青月身边靠了靠,大眼睛里少了些恐惧,多了些茫然。
明元静立在陈师傅身侧后方,身形挺拔如松。他指间悄然扣住了一枚刻画着繁复雷纹的玉符,周身道力内敛却如弓弦般紧绷,神识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以自身为圆心向四周铺开,警惕地扫描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能量波动或潜在的干扰。他心知肚明,这等涉及至亲血脉、生死伦常的因果纠缠,其复杂与微妙远超他以往应对的妖邪,绝非蛮力可以解决,但他护法之责重于泰山,绝不容许任何意外发生。
陈师傅独自立于岸边,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拂动。他缓缓闭上双眼,似乎将自身完全融入了这片哀伤的土地,呼吸变得极其悠长绵密,在与周围的环境,与那水下沉寂多年的哀怨建立一种超越言语的连接。刹那间,风似乎彻底停了,连草丛间细微的虫鸣也戛然而止,天地间只剩下那潭死水偶尔冒起一个无声的气泡,破裂时带起一圈圈绝望的涟漪。
片刻之后,他倏然睁开双眼,目光清澈如古井,却又蕴含着深不见底的悲悯。他并未取出任何铃铛、法剑之类的法器,只是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下,虚徐按向那怨气凝聚的水面方向。一股无形无质、却仿佛能贯通阴阳、抚慰一切创伤的柔和力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以他为中心,温柔而坚定地荡漾开来,无声无息地笼罩住整个池塘,尤其是重点覆盖了那水下冤魂栖息之地。
他开始低声吟诵一段古老而拗口的经文,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仿佛蕴含着奇异的穿透力,能无视水波的阻隔,直达那冰冷黑暗的幽冥深处。这不是超度战场上亡魂时充满杀伐之气的浩荡之音,也不是驱逐凶戾厉鬼时引动雷霆的威严咒语,而是一种安抚、倾听、理解与最终释放的独特韵律。像是一位慈祥的长者,在对着一个迷路、受尽委屈、充满恐惧的孩子,极尽温柔地耐心诉说,细心倾听他无法言说的痛苦,并最终为他指引一条通往光明与安宁的归途。
随着这充满慈悲意味的经文声持续不断地响起,池塘边的温度似乎又莫名降低了几分,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更浓的湿冷寒意。青月凭借其敏锐的灵觉,清晰地感知到,水中那股原本冰冷、粘稠、充满攻击性的怨念,开始产生了剧烈的波动。那不再是单纯的恨意与戾气,而是夹杂了一种对至亲本能的孺慕思念和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无尽委屈,如同一个受伤的小兽,在黑暗中发出呜咽。她更加握紧了晴晴的手,将自己的感知与陈师傅那股浩瀚而柔和的力量紧密连接,自身灵力化作一道更加温暖坚实的屏障,牢牢守护着晴晴脆弱的心神,不让那水下的悲苦侵蚀分毫。
被青月护着的晴晴,似乎也冥冥中感应到了什么。她不再显得害怕,反而怔怔地望向那片幽深的水面,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她小嘴微微张开,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无意识地、喃喃地喊出了一声压抑在血脉深处的呼唤:“哥……哥……”
这一声源自孪生本能、跨越了生死界限的稚嫩呼唤,仿佛一个无声的惊雷,又像是一把关键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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