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大光明的账目,是摆在台面上给府里、给各位管事看的,”马伯庸打断他,语气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另册记录,是留给我们自己看的,是藏在鞘中的匕首。园子工程浩大,银钱物料如同洪流,你怎知今日这些看似寻常的记录,来日不会在关键时刻,成为你我保命存身的符咒?”
他未尽之言是,这些纨绔子弟借工程之便中饱私囊几成惯例,详细记录其逾矩、不合规之处,就如同收集散落的拼图,关键时刻汇聚起来,或许就是能扭转乾坤、决定胜负的沉重砝码。
正低声交代着,胡工头瞅准个空子,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闪身进了物料棚,脸上带着些许紧张与讨好,压低声音将程日兴午后私下找他询问表格法子最初究竟出自谁手之事,原原本本道出,更印证了马伯庸需早做筹谋、未雨绸缪的判断。
他深知,贾蔷、贾芹之流所取物料,其中猫腻恐不在少数。如今借管理之便,详细记录其迹,他日或可成为关键时刻护身之符,乃至被动反击时的利器。
回去的路上,月色初上,清辉如水银泻地,将马伯庸独行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细长而孤寂。胡工头特意在一条更僻静的穿廊处等他,见左右确实无人,才低语道:“马管事,今日程师爷私下唤住我,看似随意,实则认真地问我,这表格登记、分区管理的法子,最初究竟出自谁的手笔,是谁最先想出来的。”
马伯庸脚步几不可察地微顿,声音平稳:“你如何回的话?”
“我只推说大概是大家伙儿你一言我一语,一齐想出来的笨法子,”胡工头道,语气带着几分后怕与庆幸,“但程师爷听时那眼神……深邃得很,怕是心里早已有数,只是不明说罢了。”
马伯庸拍拍他坚实的手臂,语气诚挚:“老胡,你有心了,多谢。此事到此为止,切勿再与任何人提起,只当从未发生过。”
胡工头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由衷叹道:“您这忍功……这定力……我老胡是拍马也学不来的。”
“非是忍,”马伯庸望向暮色沉沉、楼阁层叠的府邸深处,声音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自然规律,“是时机未至,势未成耳。此时若强出头,不过是以卵击石,除了碰得头破血流,将这刚见起色的一点局面也葬送掉,于大局何益?”
月色渐明,清辉遍洒。马伯庸独自走在回那间冰冷下处的路上。
今日他明面上退了一步,受了折辱,看似一无所获,却如同将一颗充满生命力的种子,深埋于坚硬冰冷的冻土之下。程日兴那意味深长的一瞥与询问,胡工头传递的隐秘消息,乃至那本开始秘密记录的另册,都像是黑暗中悄然连接、无声扩张的蛛网,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某个特定时刻的振动,以期捕捉到改变命运的契机。
回到冷清得只剩一桌一榻的斗室,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窗,任寒凉的夜风毫无阻碍地吹入,拂过他略显疲惫的面颊,也吹散心头那一点点因白日之事而产生的滞闷与郁气。仰头望去,只见一弯纤细的新月孤悬于墨黑绒缎般的夜幕之上,清冷,孤寂,却坚定不移地向着人间洒落它那点有限的、却不容忽视的辉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凉的空气直灌肺腑,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也带走了最后一丝杂念。
他吹熄了桌上那盏如豆的油灯,躺在坚硬的板床上。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带来一片朦胧而柔和的微明,恰好映亮他沉静如古井的双眼,那里面,没有委屈,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淀下来的、洞悉世情的冷静与无比清晰的盘算。
隐忍,从来不是懦弱的屈服或无奈的退缩,而是在力量悬殊、无力正面抗衡时,最理智、最有效的蓄力与自保。
他将今日所有的屈辱、细致的观察、各方的试探与潜在的收获,都放在心头的砧板上,细细地咀嚼,反复地掂量,然后让其沉淀为继续在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上坚定前行的养料。
程日兴那道仿佛能穿透表象的目光,或许正是这厚重壁垒中偶然透进来的一丝微光,指引着方向。他只需确保,当光照大亮,或当这面墙壁出现裂缝乃至崩塌之际,自己已不再是那个只能随波逐流、任人鱼肉的微末石子,而是做好了万全准备,能够抓住时机,顺势而为的……执棋之人。
路还长,夜正深。万籁俱寂中,他知道,自己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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