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十来日,大观园那头地基初平,各处的喧嚣暂歇。物料区的表格法子算是立住了,工匠们领料也惯了章程,胡管事虽仍时常要寻马伯庸拿主意,面上总算能支应得过去了。
这日天刚蒙蒙亮,物料区才卸完一车青瓦,飞扬的尘土尚未落定,在初升的日光中浮沉。平儿就带着两个青衣小丫鬟,悄无声息地从影壁后转了出来,步履轻盈,裙角竟没沾上多少灰土,与周遭的狼藉格格不入。
她目光略一扫,便落在马伯庸身上,脸上是那惯常的、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穿透了零落的敲打声,落在每个人耳中:“马管事,二奶奶发话了,梨香院的工程耽搁不起,绒线铺的账也堆成了山,让你手头的事暂且放下,这就回去。”
胡管事原本正拿着一块瓦对着光看,闻声立刻撂下,小步快跑过来,脸上堆起的笑纹里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平姑娘,您看这……我们这儿刚理出些头绪,规矩才立下,马管事这一走,万一……”
平儿目光轻轻扫过他,像羽毛拂过,却带着分量:“怎么,胡管事是离了马管事就转不动了?二奶奶前儿还夸你会调理人,这才几天?”
胡管事喉结紧张地滑动了一下,额角见汗,忙不迭道:“不敢,不敢!全凭二奶奶吩咐,小的们照办就是。”
马伯庸自始至终垂着眼,此刻才上前一步,声音平稳无波:“是,小的遵命。一应物事账目皆已理清,这便与胡管事交接。”
交接过程利落得让胡管事有些恍惚。账簿、钥匙、存货单册,分门别类,条理清晰,连每一处改动、每一笔存疑都附有简要说明。马伯庸言语简练,指点清楚,仿佛早已料到此刻。胡管事一面听着,一面心下滋味复杂,既庆幸这尊“菩萨”总算要走了,又隐隐感到,此后许多琐碎难题,怕是要自己真刀真枪地扛了。
柱儿默默帮着他收拾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说出什么,眼圈却不受控制地红了。马伯庸看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手抄的《物料登记稽核要诀》,塞到他手里,声音压得极低:“该立的规矩都立下了,只要照章办事,便出不了大错。往后遇事……多看,多听,拿不准的,多请示胡管事。” 柱儿紧紧捏着那本还带着体温的册子,指甲几乎要掐进纸里,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待到四下无人时,胡工头快步凑近,将一个小布包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里,摸着是几块硬实的点心。“马管事,客气话不说了。” 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握了马伯庸胳膊一下,声音沉厚,“在这府里干活这么多年,像您这样心里有杆公平秤、手上真出细致活的,老胡我没见过几个。保重!” 他叹了口气,目光里是真切的惋惜,“往后……得空路过,好歹进来瞧一眼。”
再踏进琏凤院那熟悉的门廊,一股混合着脂粉香、墨香与无形压力的紧绷气息便扑面而来。与园子工地那种尘土飞扬、开阔而充满生机的混乱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被精细地框定在廊庑院落之间,雕梁画栋依旧,却无端地让人感到逼仄。
他径先去正房回话。王熙凤正斜倚在榻上,听着一个小丫鬟战战兢兢地回事,眼皮都未撩一下。直到那小丫鬟如蒙大赦地退下,她才懒洋洋地掀开眼帘,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嘴角扯起一抹辨不出喜怒的弧度:“哟,咱们的能人回来了?听说在园子里闹出好大动静,连三姑娘的金口都惊动了,真是给咱们院长脸。”
马伯庸深深躬身,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全靠二奶奶提拔,奴才才能在园子行走。奴才时刻不敢忘了自己是琏二奶奶院里的人,本分二字,从不敢忘。”
王熙凤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似笑非笑:“记着就好。那梨香院的屋顶,绒线铺的烂账,都原封不动等着你呢。别让我再催第二遍。”
从正屋出来,他先奔梨香院。月余不见,这院子时光仿佛凝滞,只屋顶多了几处勉强补过的痕迹,墙体依旧斑驳落寞。赵四搓着手迎上来,苦着脸开始喋喋不休地诉苦,抱怨他不在时领料如何艰难,周管事如何刻意刁难。铁柱则默默上前,递上一卷写得密密麻麻的糙纸,是这些日子工料人手的简单记录。
马伯庸没接赵四的话茬,只目光在记录上迅速一扫,对铁柱微一颔首。他在院里慢慢踱了一圈,脚步踩过碎砖烂瓦,眼之所及,心念电转,何处该增补,何处可精简,章程已大致了然于胸。
接着转道绒线铺。胖掌柜远远瞅见他的身影,脸上便堆满了笑,几乎是小跑着迎出来,捧出几本装订齐整的账簿,页页字迹工整:“马管事,您可算回来了!您瞧,这账目早就预备齐全了,就等您来过目,保证一笔不落!”
马伯庸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信手翻开,指尖准确地点在一处墨色明显鲜亮于旁处的记录上,语气平淡无波:“掌柜的费心。只是这笔三月中的进出,墨色瞧着……倒是格外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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