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风带着一丝燥热。岑钧躺在榻上,依旧穿着白天那件素色衫子,未盖褥子,就这样胡乱地睡着。
平日里总是嫌云朔那小子闹腾,这几日不在身边,耳边虽说清静了,心里头却空了一块。夜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窗外乌云厚重,把月亮遮得一点儿光都不透,这景象,让他不由得想起刚来黍州的时候。
那时的自己,用身似槁木、心如冻泉形容也不为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四时更迭毫无感知,唇齿间也难以品味出甘甜苦涩,时常昼夜颠倒,混沌迷离,茫然无措。
黍州距云国的新都有千里之遥,与更早沦陷于北郸的翼云数州相邻。彼时虽仍属南云疆土,却早已是民生凋敝,人心涣散,不复往日生机。以州府司马的身份到来的他,在众人眼中,无非一个闲散失势前程尽毁的贬官,谁都不予他几分好脸色。
支撑他苟活下来的,唯有一事……
恍恍惚惚,半睡半醒之间,他又陷入了那个梦境——
那是一场怎样的雨啊!滂沱而下,肆意淋漓。岑钧曾无数次地想,如若有一场雨,能似涤荡天地一般,荡尽这世间所有的恶,该有多好。
大雨过后,天地间一派清朗颜色。岑钧紧随着令元捷身后,一步步登上鹿角镇城楼的最高处。两人俱是银盔银甲,威风凛凛。“主帅,咱们总算打回来了!”岑钧长出了一口气,用马鞭指着北边:“前面就是晟京。北郸骑兵节节溃败,辎重尽弃。晟京已是咱们囊中之物了!”
令元捷抬眼,顺着岑钧马鞭轻指的方向远眺。
“光阴流似箭,天道曲如弓。一转眼,晟京和翼云十州已沦落胡贼手中几近五载了。”令元捷眼中流露出几分悲色。
那时候,他还是一派少年意气,以为凭借泱泱大云国的人力物力,收复失地是易如反掌之事。如今才知道世间事每向前挪动一寸,都如同逆水行舟。能在数年内执掌帅印,挥师北上,这其中的艰辛与付出,恐怕也只有身边这位一直追随他的副将能感同身受。
“是啊,我还经常做梦回到晟京。连兴国寺的钟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岑钧摩挲着斑驳的城墙砖,面露微笑。他年少时就居住在旧都,对那里的风物繁华最为津津乐道。
“听你说的多了,我似乎也能瞧见那些地方了:御苑里的红桃绿柳,朱雀门前的茶肆书铺,还有骊水河上的飞虹桥,真叫人神往。”两人畅快大笑。
猎猎招展的军旗之下,其余的将领们也个个豪情满怀,壮志滔天。
“终于等到取那北郸狗皇帝性命,一雪前耻的日子了!”
“听说那北郸皇帝被吓得腿软,眼下正忙着搬运宫殿内的珍器重宝,随时准备溜之大吉。”
“咱们的新式火炮,这回可是要用上全套,让番贼追悔莫及,束手就擒!”
“拿下晟京之后,定要与兄弟们喝个痛快,拿狗皇帝的血,祭我军中将士亡魂!”
“等到了那一日,主帅一定要亲自把咱们大云的旗帜,插在晟京城楼的最高处,让所有人都看见咱们的威风!”岑钧凝视着令元捷因多年征战而变得沧桑的脸庞,深知主帅此时心中所想。
令元捷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但他将目光投至更远处,对岑钧说道:“晟京不是终点,我们要得到更多。虽说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然而攻守之道,一以贯之。翼云诸州多平原旷野,无险可恃,他日胡虏骑兵仍可长驱直入。”
“翼云平定后,须再北上取定州、瀛州,据守三关,扼翼山、大溟之险要,则百姓可安居乐业,无须再受兵戈之苦,承离别之殇。”
令元捷说的极其缓慢和平静,每一个字的底下都埋藏着惊人的决心和筹谋。岑钧看着令元捷棱角挺括的侧脸,眼底透出欣喜。
是这个男人倾尽所有的孤注一掷。
也是他们这一世共同的愿景。
如今他已明白这些都是梦境,因为已梦过无数次。他甚至知道这个梦的结局是什么。他曾经试图在梦里提醒元捷,以为这样就可以改变曾经发生的事。但现在,他已不再这么做了,只希望元捷在梦里能多开怀片刻——
因为在这之后,一切都支离破碎了。
……
北郸管辖下的晟京外城凋敝萧条,人烟稀少。云朔和润青又经过一轮盘查,才得以进入内城,慢慢见着了些商铺。然而,这里所散发出的颓唐和衰落的气息,与岑钧平日里描绘的八街九陌、软红十丈的风物繁华形成了强烈反差,让岑云朔心痛不已。
内城里行走的多半是北郸装束的平民、商人和士兵。数年前,北郸将都城迁入晟京后,才渐渐恢复了些许生气,但与昔日相比,依然是天差地别。
云朔在一家客栈前拴好马,与润青一道步入店内。客栈的掌柜语调平淡地招呼道:“二位公子是来投宿的吧,不巧小店已经客满了。您二位不妨再去别处看看?”
云朔和润青对视了一眼,这已是他们寻找的第五家客栈了。大比之年,晟京内随处可见各地前来应试的学子。客栈和会馆早已被提前赶到的考生们挤满,无怪乎他们一路行来都寻不到落脚之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青罗伞下微微凉请大家收藏:(m.2yq.org)青罗伞下微微凉爱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