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晏是在一种奇异的、空落落的感觉中醒来的。
窗外天光未明,只有朦胧的青色透过窗纸,将房间内精致的家具轮廓勾勒出模糊的影。
他下意识侧头看向床榻内侧——
昨夜,那个瘦小的身影就睡在那里,呼吸轻浅得几乎听不见。
然而此刻,那里空空如也。被褥被整理得异常平整,连一丝褶皱都无,仿佛从未有人躺过。
心头猛地一沉,林清晏瞬间清醒,立刻撑起身子。难道他走了?
昨夜的一切,温暖的洗澡水,干净的衣裳,还有那双终于不再充满敌意的眼睛……难道都只是一场梦?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失落和焦急,比他昨日在诗会上与同窗争执时更甚。
他匆忙掀被下床,连外衣都顾不上披,趿拉着鞋子就想去寻找。
然而,他的脚步在绕过床尾时猛地顿住。
就在他床榻外侧,紧挨着脚踏的冰冷地面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在那里。
小乞丐身上依旧穿着那身过于宽大的白色中衣,衣摆拖曳在地,像一只离巢的幼兽,将自己紧紧团起,背靠着冰冷的床柱,头枕在屈起的膝盖上,竟就这样在坚硬的脚踏上睡了一夜。
他睡得似乎并不安稳,眉头微微蹙着,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身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偶尔还会无意识地哆嗦一下,仿佛梦中仍在抵御着昨日的寒冷与拳脚。
林清晏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不是走了,而是……换到了这里睡。
为什么?是床不够舒服吗?还是……他不敢也不愿接受那样平等的对待?
仿佛感应到他的注视,脚踏上的小乞丐猛地惊醒过来。
他倏地抬起头,那双墨黑澄澈的眼里瞬间闪过一丝刚醒时的迷茫,如同林间受惊的小鹿,随即迅速被刻入骨髓的警惕和一丝被抓包般的慌乱取代。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脚踏上爬起来,赤着的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低着头,垂着手,站在一旁,像个做错了事等待训斥的孩子,连呼吸都屏住了。
“你……”林清晏看着他这番迅疾而卑微的动作,心头那股失而复得的庆幸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淹没——
是无奈,是心疼,还有一丝不解。
他放轻声音,怕惊扰到他,“怎么睡在这里?床上不舒服吗?是不是我睡相不好,挤着你了?”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这份尴尬。
小乞丐飞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惶恐,又迅速低下头,声音很小,却带着一种执拗的坚持,像是背诵一条生存铁律:
“下人……不能睡床。该守在这里。”
这几个字,他说得有些生涩,却异常清晰。这是他流浪多年,从酒楼伙计、大户家仆,甚至是从说书人的故事里听来的“规矩”。
别人给予的善意和温暖,他惶恐不安,不知如何回报,也不敢坦然接受,只能以这种最笨拙、最卑微的方式,来界定自己的位置,来维持内心那点可怜的安全感——
他不配与公子同榻而眠,他只配守在脚踏上,做一个本分的、有用的“下人”。
林清晏愣住了,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他看着小乞丐低垂的脑袋,看着他那副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卑微的姿态,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想说“你不是下人”,想说“在这里不用守这些规矩”,想说“我们是平等的”。
但看着对方那紧绷的、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倔强,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的纠正可能都是徒劳,甚至可能加重他的不安,让他觉得自己连“下人”的资格都没有而被赶走。
他最终只是将那份叹息压在心底,走上前,没有去拉他,只是弯腰,将自己床榻边放着的、那双柔软的布鞋拿过来,轻轻放在小乞丐的脚边。
“地上凉,先穿上鞋。”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以后不要再睡这里了。先去洗漱吧,待会儿该用早饭了。”
小乞丐默默地点了点头,依旧没有抬头。
早饭设在小花厅里。当林清晏带着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小乞丐走进来时,县令林文正和夫人苏婉如已经坐在桌旁。
林文正身形清瘦,面容端正,留着文士短须,眉宇间自带一股读书人的儒雅和为官者的正气,不怒自威。
他看到儿子身后那个洗干净后显得格外清瘦、眼神怯生生如同惊弓之鸟的孩子,严肃的脸上刻意露出一丝温和。
小乞丐却在接触到林文正目光的瞬间,身体几不可查地剧烈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就完全躲到了林清晏的身后,只敢露出一只眼睛,惶恐地偷瞄那位“县太爷”。
县令大人……是官,是能决定他这种蝼蚁生死的、高高在上的存在,是他流浪生涯中必须远远避开、否则就可能被衙役驱赶甚至鞭打的对象。
苏婉如将孩子的反应看在眼里,立刻笑着朝他招手,声音柔得像四月春风,试图驱散他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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