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四年的腊月,北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得人脸生疼。汴河早已封冻,乐平县的青石板路上结了一层薄冰,行人无不缩颈弓腰,行色匆匆。往年这时节最热闹的瓦肆悦来轩,如今却门庭冷落,檐下挂着的红灯笼在风雪中孤零零地摇晃,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惶。
这凄惶,源自三天前那桩命案。
瓦肆里最叫座的说话先生,艺名赛黄鹂的柳先生,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家书斋里。死状极怪——他穿着那件半旧的青布棉袍,端坐在烧着炭火的太师椅上,面前摊着一本《太平广记》,神色安详得如同听着小曲睡着了。可他的心口,却正正插着一柄乌木匕首,匕首柄上系着一缕褪色的五色丝线,看样式,竟是端午辟邪的旧物。
书斋门窗紧闭,炭盆里的余温还未散尽。若非那柄要命的匕首,任谁都会以为他是骤然得了急症。
这已是半月里,乐平县死的第三个靠嘴皮子吃饭的人了。头一个,是走街串巷唱莲花落的老乞儿,冻死在南城根儿的雪窝子里,怀里揣着这么一柄匕首。第二个,是专在红白事上唱挽歌的西街马家媳妇,发现时倒在自家灶膛前,心口同样插着乌木匕首。如今,轮到了柳先生。
一时间,县里流言蜚语,比那北风还刺骨。有说是仇杀,有说是中了邪,更有那胆小的婆子私下嚼舌,说是这些人嘴上没德,犯了忌讳,被那看不见的顺着声音找上门索命了。悦来轩的生意一落千丈,往日里喧闹得能掀翻屋顶的勾栏,如今冷清得能听见老鼠啃木头的声音。
柳先生的尸体被衙役用草席裹着抬回县衙时,苏砚正对着漕司发来的催缴文书出神。听闻又发命案,且凶器手法与前两起如出一辙,他立刻撂下了笔墨。
殓房里,阴冷更胜外面。仵作刚验完尸,递上格目。
县尊,仵作哈着白气,致命伤只心口一处,匕首刺得极深,直透心脉,应是当场就没了。死者体内干净,没迷药也没毒。时候约在昨夜亥时到子时间。怪的是……死者面上不见半点痛苦,倒像……倒像还带着点笑模样。
笑模样?苏砚蹙眉,掀开覆面的白布。柳先生年近四十,面容清癯,此刻双眼紧闭,嘴角却微微上扬,勾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安详。那柄乌木匕首入手沉实,木质细腻,绝非市井寻常之物,倒像是某种特制的礼器。系着的五色丝线虽已褪色,打结的方式却很别致,非僧非道,倒像一只收拢翅膀的雀鸟。
张县尉,前两案的凶器呢?苏砚问。
都收着呢。张茂很快取来两个木匣。打开一看,里面躺着的乌木匕首,无论是材质、形制,还是那雀鸟结的系法,与柳先生身上这一柄,分毫不差!
是同一人所为,或是同一来源。苏砚断言。他拿起匕首反复端详,除了木质本身的上乘,再无标记。来源查得如何?
回县尊,张茂面露难色,汴京几家有名的木作、绣坊都暗访过了,无人认得这制式,这结法也生僻。像是……私底下弄出来的玩意儿。
私造?苏砚沉吟。连环命案,固定凶器,专挑说唱之人,现场布置得如同静默的仪式……这凶手的执念,绝非寻常仇怨,更像是一种阴冷的。
三位死者之间,可有牵连?
明面上看,没有。张茂摇头,老乞儿孤寡一人,四处流浪;唱挽歌的妇人是马家媳妇,平日不怎么出门;柳先生是瓦肆的台柱子,但也只是卖艺糊口。三人年纪、住处、往来,皆无交集。
毫无关联?那凶手是如何择定目标的?当真随心所欲?苏砚不信。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柳先生那安详得令人发毛的脸上。一个被利刃穿心的人,为何会面带笑意?是死前见了极欣慰之事?还是……心神早已不由己?
柳先生近日可有异样?说过什么特别的书?或者,开罪过什么人?苏砚转向一旁脸色灰白、瑟瑟发抖的瓦肆掌柜。
掌柜的擦着额角的冷汗,努力回想:柳先生性子好,人缘也好……异样?好像……好像前几日吃酒时,他是提过一嘴,说想琢磨个新话本,是关于……关于前朝一桩童谣案的,还说要翻些旧书查证……别的,小的实在想不起了。
童谣案?苏砚默默记下。
从殓房出来,天色已近黄昏。惨淡的日头挂在西边,给雪地染上一抹虚弱的橘红。苏砚站在衙署廊下,望着庭院中积存的残雪,心头那股不安,如同这冬日的暮色,沉沉压下来。
凶手藏在暗处,用这种近乎仪式的方式,精准地猎杀着以声为业的人。而他,连凶手的影子都摸不着。
爹!爹爹——!
一个稚嫩凄惶的哭喊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衙署的寂静。苏砚回头,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梳着双丫髻、穿着打补丁旧棉袄的小女孩,哭着闯进院子,身后跟着一个拦她不住的衙役。
小桃子?苏砚认出这女孩,是第一个死者,唱莲花落的老乞儿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干孙女。老乞儿嗓子沙哑如破钟,唯独对这个孙女极好,取名小桃子。
苏大人!小桃子跑到苏砚面前,噗通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手死死抓住他的官袍下摆,仰起泪痕交错的小脸,我爷爷是好人!他从没害过人!求求青天大老爷,一定要抓住害死爷爷的坏人!他……他前儿晚上还搂着我说,等开了春,运河化冻,多讨些钱,就送我去隔壁绣坊学手艺,给我扯块花布做新袄……
小女孩的哭声混着北风的呜咽,带着一种天真被碾碎后的绝望。苏砚看着那双清澈却盛满悲恸的眼睛,心中某处被狠狠揪紧。他俯身,将小桃子扶起,用微温的指腹抹去她脸上的冰泪,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小桃子,不怕。本官答应你,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让你爷爷,让所有屈死的人,都能闭眼。
这是他身为父母官的职责,亦是他此刻对这孩子,最郑重的许诺。
夜色四合,寒风更劲。乐平县零星亮起灯火,在这冰天雪地里显得格外微弱。而那不祥的阴影,仿佛已随着风中呜咽,渗入了这座运河小城的每一个角落。
一首索命的童谣,似乎正在无人听见的暗处,幽幽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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