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付出的，是亲手焚尽傲骨后，在灰烬里一寸寸匍匐，去仰望她渐行渐远、皎若天际的背影。
半月后，听松庐。
今日的茶室有些不同，窗棂紧闭，光线被调至最柔和的暗度，足以视物，却不会刺眼。
几位特殊的客人安静地坐着，他们的眼睛或蒙着素布，或空洞地望着前方。
这是一场苏晚卿专为视障人士开设的“触觉茶会”。
没有言语，寂静是唯一的语言。
苏晚卿素手纤纤，如穿花蝴蝶，在茶具间行云流水。
温杯、投茶、注水……每一个动作的节奏，都化作了无声的信息。
热水冲入盖碗时细微的“滋啦”声，茶汤注入公道杯时水流的缓急，都通过空气的震动，传递到客人的感知里。
阿青在一旁协助，她用手语无声地引导着客人，将不同质感的茶杯递到他们手中。
一只粗陶杯，温暖而质朴，盛着醇厚的熟普，那是安稳与厚重。
一只薄胎瓷杯，细腻而微凉，盛着清扬的龙井，那是轻盈与希望。
当一只通体温润，却没有任何握柄的“无耳杯”被递到一位盲童手中时，孩子小小的手在杯壁上摸索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用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姐姐，这个杯子为什么没有耳朵？我抓不住它。”
满室皆静，所有人都侧耳倾听。
苏晚卿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指尖，轻轻覆上他握着杯身的手背，然后缓缓向上，抚过他因用力而绷紧的指节。
她用自己指尖的温度，引导着孩子的手慢慢放松。
“因为它不想被人抓紧。”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山间的雾，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心里，“有些东西，越想用力留住，就越会烫伤自己。学会放手，才能感受到它真正的温度。”
孩童似懂非懂，但他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抓的手，转而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脸上露出了恬静的笑意。
茶室一角，吴砚舟身旁坐着三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们正是国家级非遗评审委员会的泰斗。
两小时前，他们一行人兴致勃勃地前来，却被门口一块“履洁方进”的石板拦住。
赵伯解释说，今日庐中清修，欲入内，需在门外静坐抄经两个时辰，以净心尘。
三位泰斗何等身份，却相视一笑，竟真的在山门外盘膝而坐，一笔一划地抄写起《心经》。
此刻，亲眼目睹这一幕，其中一位老者抚着长须，对吴砚舟低语：“老吴，你这个传人，了不得。她已不是在‘泡茶’，而是在‘立道’。”
另一位专家看着正在用手语与盲童交流的阿青，目光深邃：“我见过无数茶道世家，传承的不过是族谱和技法。而她，却让一个聋哑的女孩‘听见’了茶的芬芳，让一群失明的人‘看见’了茶的意境。这才是活的传承。”
吴砚舟眼中是掩不住的欣慰与骄傲，他只说了一句：“苏脉，已不必求人认证。”
与此同时，市中心医院。
傅承砚脱下笔挺的西装，换上最普通的志愿者蓝马甲，正在产科病房里忙碌。
他已经在这里连续待了三天，每天的工作就是观察并记录十一位产妇的情绪变化。
他不像其他护工那样嘘寒问暖，只是沉默地观察。
三号床的产妇，每隔十分钟就会下意识握紧床单，那是初为人母的恐惧。
七号床的产妇，总在无人时一遍遍摩挲自己空荡荡的腹部，那是对腹中生命的思念。
十一号床那位，孩子出生三天了，她迟迟不敢抱，只是远远看着，眼神里全是怕。
他将这些观察记录下来，整理成一份简易的时间情绪曲线图，交给了主治医生。
医生看完，满脸震惊：“傅先生……这些细微的情绪波动，连我们这些专业人员都常常忽略。您是怎么发现的？”
傅承砚垂下眼，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只是……学会了看她们的手。”他顿了顿，补上一句，“也学会了听那些没说出口的痛。当一个人害怕再次失去时，拥抱就成了一种酷刑。”
医生看着眼前这个气质卓然却满身疲惫的男人，叹了口气：“你比这里九成的家属，都更懂一位母亲的心。”
懂？
傅承砚在心里苦笑。
他不是懂，他只是在苏晚卿身上犯过的错，如今像电影回放一样，在这些陌生的母亲身上一遍遍重演。
每一个被他记录下来的痛苦细节，都是一把刀，凌迟着他的灵魂。
这天，苏晚卿收到了闺蜜林婉的消息：“晚晚，你的‘知春茶’第二批预售已经爆了！对了，其中有一笔很奇怪的大额订单，指名两千份，要捐给市里几个志愿者服务中心。”
苏晚卿看着窗外葱郁的竹林，目光悠远。
她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在每一罐即将寄出的茶叶封泥上，亲手压印下一朵小小的梅花烙印，并附上了一张手写的卡片：
【赠予那些在别人的痛苦里，学会温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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