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满囤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匣上焦黑的裂痕,指腹触到一处未完全炭化的木刺,扎得指尖生疼。他忽然咧开嘴笑了,缺了门牙的豁口灌进几缕寒风,却吹不散眼底那簇跳动的火苗。镇东铁匠铺的老刘头拄着拐杖挤开人群,将半块烧得发黑的铁片塞进他掌心——那是昨夜大火中唯一未被熔尽的琴轸。“老哥哥,”老刘头喉头哽咽,“我打了四十年铁,头回见火油浇不化的铁骨。”陈满囤摸索着铁片上扭曲的纹路,忽将琴匣往肩上一扛,转身朝废墟里走去。
弯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他枯瘦的手指拨弦时,微羽精灵的光晕似乎也更加明亮愉悦,在琴弦上轻盈跳跃,如同在为这重焕新生的土地无声地欢歌。那光点如星屑般流转,每一次跳跃都带起细碎的音符涟漪,无声地渗透进焦土下的新芽里。陈满囤佝偻的脊背微微挺直,指尖的力道不疾不徐,仿佛每一根琴弦都在回应土地的脉动。微羽的虚影时而舒展如蝶,时而蜷缩如露,光晕在琴身焦痕间游走,将灰烬中的死寂染上暖意。风从废墟缝隙钻入,裹挟着霜雪的凛冽,却吹不散琴弦上凝结的生机——那光晕跳跃得愈发急促,如同顽童在初春的溪流中嬉戏,无声的欢歌化作细密的震颤,从琴身蔓延至陈满囤枯槁的手腕。他浑浊的左眼微微转向光的方向,嘴角那抹弧度深了几分,指腹下的弦音虽低哑,却坚韧如藤蔓,在断壁残垣间悄然织出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寒鸦的聒噪、孩童的诵读,乃至每一粒在风中颤栗的尘埃。微羽的光芒忽而凝聚,幻化出一缕青鸾尾羽的残影,虽不复昔日璀璨,却倔强地在焦黑的琴轸上盘旋,仿佛要以这微光为笔,在灰烬上写下不灭的誓言。
青鸾残影轻点焦木,刹那间,琴弦嗡鸣如裂帛,一道清越之音破空而起,似凤唳九霄,划开沉沉阴霾。
陈满囤站在昔日说书堂的废墟前,脚下的青石板路被瓦砾覆盖,几缕残烟还在固执地从断壁残垣中袅袅升起,带着熟悉的松香与烟尘味,却再也闻不到那混合着茶水、瓜子与市井气息的热闹。他伸出手,想去触摸那根曾被他拍得震天响的醒木,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碎砖。家,也没了,就在隔壁巷子,如今只剩下一个豁开的院墙,像一张沉默的嘴。
最初那几日,他如同丢了魂的野狗,在废墟旁逡巡,日出到日落。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棉絮,连最简单的吆喝都发不出来。他想不明白,怎么一夜之间,那些鲜活的人物——爱听《三国》的张屠户,总带着孙儿来占前排的李奶奶,还有那个总爱挑他错处、却每次都第一个鼓掌的赵秀才——都不见了?那些他烂熟于心的故事,那些曾让他在台上挥洒自如、忘了世间烦忧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如今又能讲给谁听?他觉得自己像个被掏空了的木偶,线还在,却不知道该牵引着做什么动作。夜里,他蜷缩在城隍庙的角落,听着风声穿过破败的窗棂,呜呜咽咽,竟像是他无数次在书里描绘过的、孤魂野鬼的哭嚎。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难道我陈满囤,这辈子就只会说书?这手艺,在这世道,还能当饭吃吗?
迷茫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甚至想过,要不要就此放下,找个码头扛大包,或者去乡下给人看仓库,至少能换口饭吃。可每当闭上眼,师父临终前那句“满囤啊,咱说书人,肚子里的故事就是根,只要根还在,到哪儿都能扎根”就会在耳边响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里曾发出过金戈铁马,也曾流淌过似水柔情。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为了学一段《武松打虎》,在师父面前练得嗓子出血;想起第一次独立登台,紧张得双腿打颤,却在开口的瞬间,被台下专注的目光点燃。
一天清晨,他被一阵孩童的嬉笑声惊醒。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正在废墟堆里捡拾着什么,嘴里哼着不成调的、他曾讲过的故事片段。那一刻,陈满囤的心猛地一颤。他看着孩子们眼中闪烁的光芒,那光芒,和当年趴在说书堂前排的孩子们如出一辙,和他自己年少时第一次听到“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时眼中的光芒,也如出一辙。
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尽管那尘土似乎已与他融为一体。他走到孩子们面前,清了清早已干涩沙哑的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那句久违的开场白:“列位看官,您猜怎么着?今日咱们不表别的,单说那……”声音有些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尘埃的力量。孩子们愣住了,随即围了上来,眼中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陈满囤看着他们,心中那片荒芜的土地上,仿佛有嫩芽破土而出。他知道了,说书堂没了,但故事还在;家没了,但只要还有人想听,他的“根”就还在。他不能倒下,也不能困死在这里。他要离开这座伤心之城,带着肚子里的故事,去那些需要慰藉、需要希望的地方。他或许会遇到白眼,或许会饿肚子,或许再也找不到像从前那样热闹的书场,但只要他的嗓子还在,只要那些故事还在,他陈满囤,就还是那个说书人陈满囤。他紧了紧肩上那个唯一还算完整的褡裢,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还有半块干硬的窝头,以及一颗重新被点燃的心。太阳升起来了,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迈开脚步,朝着城外的方向走去,背影虽显佝偻,却异常坚定。他不知道前路如何,但他知道,他要去“说”下去,把那些喜怒哀乐、忠奸善恶,带到更远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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